这一日,日朗风轻,花明鸟媚,江西知府苏韬在府衙大堂拍卖朱紫街四十二家店铺。定在辰时二刻开始签名录,巳时开始拍卖。府衙外头早早就有许多人排队。杨国泰这会子依然扮作门子,抬目一瞧,有七成显见不是正经来做生意的。
时辰到了,四张桌子排了出来,文吏请有心参与竞拍的商户拿好号牌、对号入座,并留下姓名籍贯等。只见高矮胖瘦许多人,个个穿着绸衫恍若财主,腰间鼓鼓囊囊的。文吏早得了吩咐,不论何人一律正经登记发牌。
拿了号牌的,便跟着四个引路的衙役跨入门槛,前院天井横着一张长条案,条案上搁着茶水点心和文房四宝,下头堆着许多大大小小的柳条筐子。有个须发皆白、穿杏黄色道袍的老道士坐在条案前,正是真明。他身旁立着两位少年一位中年男子。一位少年也穿着道袍,另一位和那中年男子则是寻常人打扮。看走过来一个高胖的汉子,真明指道:“你,等等。”
那汉子见此道风度不俗,走过来抱拳:“道长有何见教。”
真明道:“袖子里藏的袖箭筒、怀里的百宝囊、靴子里的匕首都取出来。拍卖现场不得带兵刃。”汉子一愣。
小道士捧了个脸盆大的柳条框过来:“您把兵刃暗器都放在这儿,小道替您别上编号,拍卖结束后您只管来领走。我们不收保管费。”
汉子道:“这些是我防身之物。”
另外那个少年道:“你放心,这儿是知府衙门,您来了就是老爷的客人。没人敢在我们老爷的地盘动客人。再说,您这些东西也没用。”乃一努嘴,“您这袖箭再快,能比得上火枪子儿快么?”
汉子甩袖子恼道:“我非要带进去呢?”
话音刚落,老道士身后那中年男子几步走到他身旁,抬手刁住此人的手腕子,另一只手伸进他的袖子直卸了袖箭筒出来。这汉子才刚挣扎两下,怀中的百宝囊也被取出,还另取了一个荷包。他抬腿踢向中年男子,却被人家顺手拔出了靴子中的匕首。东西悉数投入柳条框中。那小道士瞧了瞧他手中的号牌:“您是二号黄大官人对么?”一壁说一壁利落的写好了一个签子,拿夹子夹在柳条筐上,“您走的时候只管拿着您的号牌来取东西。”黄大官人顿时面如金纸——那中年男子武艺远在自己之上。后头已有数人走进府衙大门,看得清清楚楚。当中几个便眉来眼去的。
领他进门的衙役满面微笑道:“二号的黄大官人,请跟小吏来。”黄大官人满面晦气,无可奈何跟着走了。
下一个衙役领着个斯斯文文的男子走了过来,此人穿着儒衫,头戴儒生巾,手里还拿了把折扇。真明道:“你,扇骨里、腰带后的暗器,倒出来。”又侧头吩咐,“用个小框。”
小道士答应一声,选了个盘子大的细编柳条小筐出来,弯腰看了看此人手里的号牌:“五号刘大官人。”
少年立在条案前飞快的写好了签子:“五号刘大官人。”
刘大官人哈哈一笑:“苏韬手下竟有这么些人物儿。”乃撇脱的抖了抖扇子,里头当啷啷掉出许多铁针来。又当众解开腰带,翻过来一瞧,果然别了许多飞镖。
少年将签子别在柳条小筐上,笑容可掬道:“您放心,绝不会损坏的。”
刘大官人拱手道:“拜托小先生了。小先生字儿写得不错,请教贵姓?”
“我姓袁。”少年道,“多谢大官人夸奖。”
刘大官人走后,下一个乃土财主打扮,自己走到条案前从袖子里掏出短剑来。真明道:“你腰上的软剑也得解下来。”
土财主苦着脸道:“此物贵重,道长可千万莫给在下弄坏了。”
“放心放心。”小道士道,“管保什么模样解下来,什么模样还给你。”土财主无奈,解下腰间软剑。
真明又道:“怀里藏的那些东西也不能带进去。”土财主长叹一声,掏出一大堆纸包子来。
那袁姓少年奇道:“听说使软剑的都武艺高强。你既这么厉害,为何还要用这些乱七八糟的药?”
土财主道:“行走江湖,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拿剑解决的。”
少年问道:“还有什么……”
“咳咳。”真明咳嗽两声,“小孩子家家的莫要问东问西。”
土财主猥琐一笑:“小公子,待你长大自然明白了。”
少年撇嘴,嘀咕道:“我都这么大了……”
土财主跟着衙役进去了,后头一个黑衣男子目不斜视径直往大堂走。真明喊他,他只做没听见。中年男子走过去拦住其去路,道:“烦劳阁下取出身上的兵器药物。”此人一言不发,忽然抬拳头朝中年男子胸口击去。中年男子足尖一转,身子避开拳头反手一掌劈向此人的胳膊。此人来不及收手,硬生生挨了着了,“哎呦”喊了出来,头上脸上登时渗出冷汗。
恰在此时,三个人从后头猛蹿上来,三条腿一齐踢向中年男子。中年男子腾空跃起。说时迟那时快,空中数点寒芒闪过,看不清几件暗器同时戳破空气朝中年男子射去。等候的人里头许多都是练家子,忍不住齐刷刷吸了口凉气。便看那中年男子“啪啪啪”连踢三脚,正踢在三个偷袭者脑门子上,三人一同“哎呦”着倒在地上。中年男子自己平安落地,毫发无伤。地上叮叮当当的数声响,落了三只飞镖两支袖箭和一枚铁蒺藜,和,六块飞蝗石。满院寂然。
便听那小道士脆声道:“这种显见不怀好意之徒为何不赶他们出去?”
袁姓少年道:“老爷说了,既然是公平拍卖,就不能歧视绿林人。万一人家想安定下来开个铺子、实在做生意呢?再说,放进来又怎样。”
小道士道:“说的也是。他们也不能乱来——又打不过师父又打不过师兄。”
中年男子撤身回到那黑衣男子身旁:“烦劳阁下取出身上的兵器药物。”
黑衣男子牙齿咬得咯咯响。半晌,抬头道:“罢了!尊驾好功夫,在下认栽。”转身走到条案前。小道士早早捧了柳条框过去,此人从身上掏出一对峨眉刺,两个暗器囊、一堆纸包。袁姓少年大声道:“九号周大官人。”提笔一挥,写好签子别在筐上。有衙役过来把筐子捧走。
后头的人见全然不是这中年汉子对手,便老实多了。到了第十六号时,进来的便柳小七。真明望天:“年轻人,袖箭、暗器囊、匕首。”
柳小七指着自己的鼻子:“我?”
“自然是你。”
柳小七小声道:“不给开个后门、睁只眼闭只眼?”
真明捋起胡须:“不给。”
柳小七嘀咕:“昨儿我与苏大人相谈甚欢,连这么点子水都不给放,未免小气。”一面老老实实从怀中将家伙都交了出去。
中年汉子道:“飞蝗石袋子。”
柳小七撇嘴,抱怨的瞧了他一眼,老老实实摘下腰间那绣着墨竹的书袋子。开打来,从里头掏出一个书状物,上头写着“论语”两个大字。看他打开此物才发现那个不是书,是个纸盒子。柳小七将纸盒子翻了个个儿,从里头哗啦啦倒出许多飞蝗石来。
小道士道:“怎么不连盒子一道放进筐儿?回头你还得麻烦装回去。”
柳小七一面收起纸盒放回书袋子一面说:“盒子要留着装斯文用。”小道士与袁姓少年齐刷刷翻了个白眼。
众人依序入场。到了巳时,苏韬身穿簇新的官袍含笑从后头走出来。大伙儿齐声喊“苏大人——”苏韬拱拱手,道:“各位想必知道,今日本官欲拍卖前阵子查封的四十二家商铺以偿还其主家所欠银钱。”
下头有人站起来大声喊道:“请问大老爷,那些商铺的主家欠下何人银钱?”
苏韬看了眼身边的师爷。师爷道:“多了去了。别的不说,那些铺面皆是他们拿极低的价钱强买下来的,难道不要补偿人家卖主差价的?”众皆哗然。师爷接着说,“并有打伤了人的,也须得赔人家疗伤之钱。还有强夺人口的。虽说人已救回,自然也少不得赔偿这些年的损失。”
那人道:“既是强买的,为何不将铺子还给原主?”
师爷道:“一则当年纵然是强买的,不过价钱买得低罢了,并未强夺,原主还是得了钱的;二则我们老爷皆问过原主,他们都不欲要回铺子、只要补上差价就好。我们老爷说了,除去差价,还需补上差价这些年的利息方能公平。”
下头又一个人大声道:“苏大人,听闻苏大人府上有南洋马来国的可可茶货源,可是真的?”
苏韬微笑道:“此事不归本官管,本官并不知情。”此言听在众人耳中便犹如默认,又是一阵喧哗。
苏韬咳嗽两声,看了师爷一眼。师爷大声道:“今日拍卖,顺序如下。”乃从袖中取出一张笺子,照着上头所写大声念起来。“头一项,雏龙斋。第二项,多宝楼……”
念完了,有个文吏捧了一个雕花盒子走出来。打开盒子,从里头取出一个木头座子并一个木槌搁在案头。含笑道:“现在开始拍卖雏龙斋。起价,三十两白银。”
柳小七立时举牌:“四十两!”
文吏道:“十六号四十两。还有么?”
扮作男装混在人群里头的苏澄压着嗓子举牌:“五十两。”
有间茶铺的廖东家举牌:“六十两。”
有间茶铺的原东家举牌:“七十两。”
柳小七举牌:“八十两。”
苏澄举牌:“一百两。”
廖东家举牌:“一百二十两。”
柳小七举牌:“一百五十两。”
众人忽然不言语了。文吏喊道:“十六号一百五十两一次。一百五十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一百……”
只见苏澄微微一笑,亮出脆生生的女声:“二百两。”
话音未落,柳小七喊道:“二百五十两!”
苏澄立时接上:“三百五十两。”众人全懵了。
文吏喊道:“三十六号三百五十两一次。三百五十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他顿了顿,举起木槌来,“三百五十两——”“咚!”“三次!成交!恭喜三十六号张大官人。”满座皆听出苏澄是女子,这文吏只管装不知道。
苏澄望着柳小七颔首:“承让了。”柳小七冲着她拱了拱手。众人看苏澄的眼神立时变了。在座有许多眼力价老道的,早瞧出她是女子。这般美貌还富庶且出手阔绰,岂能不招人留意?
文吏道:“请张大官人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苏澄站起来微微拱手,转身而去。满屋子男人的眼神都跟着她一路出去。
文吏咳嗽一声:“下一项。多宝楼。底价也是三十两。”
有了上一项热场子,多宝楼竞拍便热闹多了。三十两眨眼抬到三百两。便听那个九号周大官人举牌道:“五百两。”满座寂然。
文吏喊道:“九号五百两。五百两一次。五百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五百两——”“咚!”“三次!成交!恭喜九号周大官人。”
“哄——”众人又是一阵喧哗。
文吏笑若春风拂面道:“请周大官人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
周大官人翘起二郎腿来:“我今儿没带银子,改日吧。”
文吏面上登时东风转北风:“周大官人,依着章程须得拍卖成交须得立时交银子。”
周大官人懒洋洋道:“我就没带。难不成你还能把大爷怎样?”
只见两个衙役走了出来。这两位都是杨家子弟,有功夫在身,径直朝周大官人走去。周大官人满脸不在乎。堂上肃然。两个衙役才刚走了四五步,便听柳小七道:“原本是我的铺子,你虚喊一声就算抢走了?”他与周大官人座位颇近,站起来两步便到了那人跟前,冷笑道,“没钱就莫要充大瓣蒜。”伸手去抓周大官人的衣领子。
周大官人往旁边一闪;柳小七的手比他脖子快,跟着一晃,依然抓住了衣领子。周大官人一愣。柳小七拎着衣领子将他直提起来。周大官人急了,抬腿去蹬柳小七的腰,反倒让柳小七一脚踢在脚脖子上,“哎呦”一声。柳小七朗声道:“与铺子没关系。我就是想揍你。”
周大官人一愣:“在下哪里得罪了尊驾?”
“你看人家姑娘的眼神太猥琐,欠揍。”柳小七拎着他大踏步往外走,口里喊道,“此人既交不出银子来,方才我的三百两是不是就成交了?”
文吏忙说:“十六号柳大官人且等等!小吏再问问。”乃大声道,“最后一个竞拍不算数。前头是十六号的三百两。还有人出更高价钱么?”众人面面相觑,都不做声。文吏咳嗽一声,眼看柳小七走得挺快,加快喊道,“十六号三百两。三百两一次。三百两两次。还有人出价更高么?三百两——”“咚!”“三次!成交!恭喜十六号柳大官人,请到隔壁东厢房办文书、交银子。”
“多谢差官大哥~~”柳小七一面走一面说,“待我揍完了这厮立时去交银子。”
可巧遇上苏澄交完了银子回来,望着他皱眉道:“这是做什么呢?”
“私人恩怨,姑娘莫管。”
满堂之人齐齐的望着苏澄,眼中皆是说不清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