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书包网辣文 > 都市小说 > 晚唐烟华 > 章节目录 408. 一曲河满子(大结局上)
    早在战国时代,阴阳家邹衍以《尚书.洪范》为本,提出一个“五德始终说”。

    简单而言,是指金、木、水、火、土五行五德,相生相克,并用以解释王朝更迭,即每个王朝都有自己的一“德”,一个朝代取代另外一个朝代,不过是五德之间的生与克。

    到了西汉末年,刘向、刘歆父子写了一本《世经》,设计出了一个恢弘的王朝更迭传说。

    在他们的图谱里,太昊伏羲氏来自东方,他的时代是木德;炎帝神农氏是火德,列在伏羲之后,符合木生火的原理;火生土,神农氏后面的黄帝是土德。

    一路推演下去,少昊是金德、颛顼帝水德、帝喾木德、唐尧火德、虞舜土德……到了禹,还有他儿子启所建立的夏朝,王朝的属性则为金德,后成汤所建的商朝是水德,周武王开创的八百年王朝是木德。

    在刘氏父子眼中,是汉朝,而不是短命的秦朝继承了周朝的江山,木生火,汉是火德的王朝,为了不让水克火,汉光武帝刘秀特地将都城洛阳的“洛”改为“雒”字。

    现在,已经找不到其他办法,编不出其他谎言的道士们,只好用这个所谓的“五德始终说”,来掩盖他们“炼玉烧金”所造成的恶果。

    赵归真将刘向、刘歆的学说搬出来,说唐朝五行属土,可天子的本名是以水为偏旁的“瀍”字——土克水,王气压倒了天子的生气,此是天子病势日重的根源所在。

    于是,李瀍在病重之际,下了最后一道诏书,将自己的名字从“李瀍”改为“李炎”。

    “炎”字从火,且是叠加的两个火,按照五行生克的理论,火生土,这样,大概如火的生命力就能重新燃烧起来,带旺土德的王朝。

    可惜,本为无稽之谈的改名,又怎么可能真正挽救李炎那因铅汞中毒,而病入膏肓的生命?

    在改名之后,又不过拖了十天,这日李炎从昏迷中清醒过来,模模糊糊看了一眼守在病榻旁的湄遥,曾经,她是他身边唯一可共朝夕、携手共患难的妻,现在,好像她也是仍还留在他身边,不离不弃的唯一。

    白玉帐寒,紫阳宫远,李炎一想到和眼前人即将从此幽冥异途,人天永隔,往日的玉笑珠香终成一生无限遗憾,不由得悲从中来,伸出双手试探着伸向湄遥。

    湄遥迎上去,稳稳地握了李炎的手,挤出一丝强笑问道:“陛下,今日觉得好些了吗?”

    李炎缓缓摇头,伤心地道:“湄遥,你不用安慰朕,朕知道,朕的大限将至,想朕登基这数年来,虽谈不上于大唐有多大功勋,可也还不算一无是处,朕,朕于国无愧矣!”

    “陛下太谦逊了!”湄遥心头一酸,强忍着苦涩道:“陛下是自开元以后,除了宪宗帝外最好的天子了,没有陛下力挽狂澜,实现会昌中兴,如今的大唐说不定已经四分五裂、分崩离析!”

    顿了顿,又道:“想当年,陛下同奴家说,古有云朝闻道、夕可死,在十六宅当一介王爷,固然可以过着逍遥自在、锦衣玉食的生活,但眼睁睁看着大唐的衰败没落,却只能袖手旁观,不啻生不如死的折磨,所以,但凡有一丝希望,一息尚存,亦愿为大唐肝脑涂地,而陛下,终是实现愿望,为大唐做了所有力所能及,陛下当然可称得上是,于国无愧!”

    李瀍苦笑,“罢了,功过是非,任由后人评说,朕现在唯一不放心的,就是朕死后,湄遥你要怎么办啊?”

    湄遥呆了呆,随即抽出一只手,纤纤玉指抚上李炎的脸颊,“奴家若是未曾与陛下相知相识,或者仍不过是邯郸城的一名歌舞伎,每日迎来送往、歌舞俸客,直至年老色衰,运气好的话无非为妾为婢,境况惨淡则流落邯郸街头,病老苦死;即便是奉诏进宫入了宜春院,也不过是侍奉于帝王座前之别,到最后,被撵出宫外,四方流落、残喘一命已是幸事,若那样的话,人世辗转飘零,又能怎么办?”

    笑了笑,湄遥继续道:“所以奴家人生最大的幸运,便是与陛下相知相守,陪伴在陛下身边,有陛下在,奴家所活过的每一天才有了意义,才是与那些辗转飘零的寻常人生不同的精彩,这样的活法,奴家每过一天都是赚,何况奴家还与陛下相守了二十多年?奴家这一生,也是无悔无憾矣!”

    一串清流从李炎的眼角滑落,“可惜朕,朕未能呵护你的一生,湄遥,若是有来世,朕还能遇见你吗?还能与你执子之手,与子同说吗?”

    “能!”湄遥的纤指抚到了李炎乌紫的唇上,往日的温存尚历历在目,眼前却只剩得惨淡与揪心,湄遥红着眼睛道:“无论生死,今生或来世,奴家生生死死都是陛下的人,都会陪伴在陛下身边,就算幽冥黄泉,也不能把奴家和陛下分开!”

    李炎一声叹息,抬手压住唇上的纤指,往日的芬芳他已嗅不到,只觉那指无比的冰凉,还带着微微的颤抖,李炎挣扎着,用力吻上去,“湄遥,湄遥,朕好害怕,害怕死后无知无觉,就再也感知不到了你了,湄遥,如果没有你,朕要怎么办?”

    “奴家在这里,陛下!”湄遥将整个身子前倾,头挨上了李炎的胸膛,那胸腔内已微弱的,几乎感知不到的心跳,让湄遥觉得自己也好像就会立刻窒息一般,她的泪淌落在那枯瘦的胸前,“别害怕,陛下,有奴家陪着陛下呢,陛下到哪里,奴家就到哪里,无论陛下去往何处,黄泉碧落、弱水奈何,我们一起走!”

    李炎想笑,却只是觉得一阵更大剧痛袭来,在滚落的清泪中,他慢慢合上了双目。

    隔了片刻,不见李炎动静,湄遥抬起身子,抽出被李炎压住的手,整理了一下散乱的鬓发,她看着那静静躺卧,仿佛睡着过去的男人,在他的榻前躬身叩礼道:“五郎,就让奴家再为五郎吹奏一曲吧?”

    榻上躺卧的男人没有任何回应,湄遥遂起身,取过内寝中挂着的玉笛,在李炎的榻前悠悠吹奏起来,一曲河满子,双泪落君前。

    相传,从前沧州有位歌者叫何满子,犯罪当诛,临刑前,他进献这首曲子给天子,希望能赎罪免死,他的愿望落空了,不过声声《何满子》却流传下来。

    白居易曾诗云:世传满子是人名,临就刑时曲始成。一曲四词歌八叠,从头便是断肠声。

    “从头便是断肠声”,曲声在重楼复殿间回响,一声声撕裂着人的耳膜,搅扰着五脏六腑,令人肝肠寸断,仇公武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了寝殿之外。

    待一曲吹罢,湄遥轻轻将玉笛挂回原处,走出内寝。

    看着仇公武,湄遥平静地道:“公公已是几日不露面,想必是在筹备新君登基之事?”

    仇公武抬眼,不置可否,但眼眸中到底是多了几分同情。

    “我尚有一事相求,不知公公可能应允?”

    仇公武仍是不答话,沉默以对。

    “这些年,得蒙陛下恩宠,赏赐了我不少财帛,恳请公公命人,将我宫中的财帛,或者些还能看得上眼的东西,都分送给宫中上下人等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仇公武沉吟,最后施礼道:“此事倒是不难!”

    湄遥点点头,“没有别的事儿了,让我的宫人来替我梳洗更衣!”

    两名宫人,皆红着眼睛,小心翼翼替湄遥梳洗打扮,湄遥一动不动,凝望着镜中的自己,神色却异样平静。

    那镜中,她仿佛看到自己与五郎相识的那一天,邯郸城云旖阁,她歌喉如莺、舞姿如鹤,五郎满眼的赞赏之色,如醉如痴;仿佛看到十六宅她和五郎对饮浅啜、琴瑟相谐的年年岁岁花开花落,看到她与五郎出双入对,纵马驰聘在郊外原野,弯弓狩射的豪情与快活,是了,他们连理共枝,朝夕与伴,纵是生死,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一名宫人替湄遥插上最后一支发簪,终于忍不住失声而哭,“娘娘,你这又是何苦呢?”

    湄遥心头拂过一丝冷笑,何苦?大势既去,她在这深深宫闱内苟且偷生,孤独终老,又是何苦?她不是不能独活,只是,没有希望与自由的独活,还有何意义?人世间最好的,她都已经得到过了,识于微末,一生尊重与呵护,未离未弃,六宫独宠,她知足了,除了二十多年的时间总觉太短,可上天又哪里有那么多的眷顾,将所有好运集于她一身呢。

    人世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缺憾,重要的是,如何才算值得!

    一条白绫从雕梁垂下,悬于天子的御榻前,漫长无疆的夜色中,白绫风中摇曳,“香灭绣帏人寂寂”,唯一曲远去的河满子,还一声声传唱于世间。

    会昌六年初春,一道诏书从深宫中递了出来,皇叔光王李怡受命,全权处置军国政事,李怡改名李忱,继位为唐宣宗。

    大唐最后一个堪称中兴的时代——会昌中兴,就此落下帷幕。

    数年后,李商隐写道:“ 莫恨名姬中夜没,君王犹自不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