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才人的话,才人若是冷的话,可以在此偏殿给才人支个暖炉,但陛下的寝殿……”仇公武正色道:“不瞒才人,陛下躁郁不堪,便是如此寒冷的季节,陛下也时常觉得身子像火烧火燎般,睡梦中蹬掉锦被、撕扯衣衫是常有的状况,才人服侍陛下一阵儿就会知道了,所以奴才们才不敢在寝殿再支火炉!”
湄遥想起了曾经太医对自己说过,无论是硫磺、石钟乳、朱砂等“五金八石”,还是铅和汞,都有着极热的药性,想服用了不少长生不老丹的李瀍,定是心火炽腾,以致性情反复,狂躁不安。
既然含风殿的内监们并未曾怠慢,湄遥当然也不好借题发挥,追究其责,于是转而道:“还是让英奴入殿来跟着我吧,毕竟她跟我的时间久了,我也用得习惯了。”
仇公武施礼,“奴才这就命人将她带进来。”
“不忙!”湄遥道:“除了她,我还需要几名贴身服侍的宫人,你让英奴挑可靠的过来。”
“奴才遵命!”仇公武欲行退出的时候,又转头看了看湄遥,道:“奴才劝才人也要自己保重的好,不然以陛下的情况,恐才人撑不了多时,先就累倒了可不好!”
“不劳公公操心,我自是心中有数!”湄遥沉声答道,盯着仇公武退出了偏殿。
后来湄遥才知道仇公武的劝说是有道理的,守在李瀍病榻边的日子,变得没黑没白,李瀍能够安静睡一阵儿的时间并不长,大多时候,李瀍都会红着眼睛,喘着粗气,嘶声力竭地在寝殿咆哮,在床榻上发疯一般折腾,直到累了,精疲力尽了,狂怒才会稍稍被按捺,可虚弱的李瀍,又会浑身冒着冷汗,如梦游般呓语个不停,谁也听不清,李瀍到底在说些什么,整个含风殿的内监和宫人们,看李瀍的眼神,除了惊恐不安,小心翼翼地回避,更像是在看一个患了失心疯的天子。
每到这种时刻,无论是狂躁不宁,还是昏乱胡语,无论是夜间还是白日,都只有湄遥陪在李瀍身边,不停地哄着劝着,安慰着,且亲自替他擦拭身子,更换被弄脏弄坏的衣衫与被枕,甚至连湄遥自己,也记不得一天中她究竟睡了几个时辰,究竟有没有睡过。
偶尔,李瀍神志清醒,且安静的时候,会拉着湄遥的手,带着无限凄楚与遗憾,望定湄遥道:“对不起,湄遥,朕怕是不行了,对不起,朕许你的一生一世,朕怕是不能陪你走到终老了。”
而湄遥总会挣出一丝笑意,回道:“不会的,陛下,陛下莫要多想了,陛下正是壮年,身子骨一向强健,怎么会撇下奴家而去?陛下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
也不知是太过疲累,还是哄骗的话一遍遍重复说了太多回,刚刚见到病榻之上形销骨立的李瀍时的悲伤,以及看着李瀍每次狂躁发作时的撕心裂肺,于湄遥而言,已慢慢转化成了麻木与平静,她的泪早已流干,一颗心随着李瀍的日渐衰弱,也仿佛在逐日枯萎下去,不再有任何涟漪。
如此煎熬着,又撑过了半个多月,眼看年关将至,会昌五年的寒冬,北风呼啸凌冽,大雪铺天盖地,厚雪笼盖下的长安,一片惨淡的白,满眼尽皆肃穆萧瑟。
这日,湄遥又听得殿外喧哗声起,她知道,那是当朝宰相在恳请求见天子,朝臣们已经很多天都没有见到天子,自然不免惴惴不安,心中起疑。
可含风殿里里外外皆被仇公武连同神策军严密把控住,他们又怎会让李德裕见到天子,知晓天子真实的病况呢?
湄遥也曾尝试着走出去,尝试着跟李德裕见一面,然而每次当她踏出内殿,都会遭到几名太监的阻拦,那些阉人们是铁了心,将含风殿围成密不透风的铁桶,让湄遥不得不放弃了打算,重新退回殿中。
因此在湄遥再次听到外面那一声声恳请,倔强不肯离去的声音时,她除了端坐在内殿之中,木然等待外面重归死寂一般的宁静,似乎什么都做不了。
“都过了多少天了?”湄遥忽然问道。
“嗯?”英奴也在侧耳凭听外面的动静,不妨湄遥突然发问,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兖王是不是早该回来了?”湄遥再道。
英奴蹙了眉,忧心忡忡道:“是啊,按理说也该回来了,为何一直未见消息?会不会是因为天寒地冻,路上不好走,所以耽搁了?”
湄遥没吱声,过了良久才道:“我等不得了,不能再等下去了!”
“娘娘?娘娘何意?”
湄遥道:“我拉着仇公武一起在陛下御榻跟前请的旨,陛下的意思,也是让岐儿速归,按理说诏书一发,岐儿他们就应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赶往长安,但传诏下去都过了半个多月,却宛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娘娘莫急,咱们再等等吧,也许就这几天,兖王就到了呢?”
湄遥唇边泛出一丝苦涩,像是没有听到英奴的话一样,兀自道:“我早知道答应的那么爽快必有蹊跷,可被困在这含风殿,我也别无良策啊!”
英奴一声叹息,默然无语,宫墙之外天高地远,踏上长安归途的人,她们的亲人、家人,她们惦念的人可还平安?可知道深宫之中,对他们无时无刻的牵挂?
沉默许久,湄遥忽而又道:“英奴,你我主仆一场,今日,怕是只能就此别过了!”
英奴一愣,随即大吃一惊,叫道:“娘娘,你……!”
“嘘!”湄遥一指压唇,用眼波瞥了瞥殿外方向,示意隔墙有耳。
英奴浑身一个哆嗦,在湄遥身前跪下,并紧紧抱住了湄遥的双膝,“不要,奴婢不要,奴婢求娘娘了,英奴生死都要相随着娘娘!”
湄遥凝眸,细细打量英奴,接着抬手在英奴的鬓角边摩挲了一下,静静道:“英奴啊,你都有银丝了,你我主仆,竟相伴了如此多年?”
泪水扑簌簌,不可自控地夺眶而出,英奴红着眼睛摇头,“求娘娘,真的不要!奴婢不要这样!”
湄遥依然是一脸的平静,淡淡道:“你最了解我的,英奴,为了两个孩子,你得……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