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如雪望着身后墙壁上的弹孔，表情一时间竟是无比的失望。
董缺得、白千羽、赵完璧默默地看着她，表情是何等的五味杂陈，他们想不通，究竟是作了什么样的孽，曾经一路走过那么多路的同伴，最终竟然闹成了这个样子。
空气不知从何时起变得清冷，所有人都好像宕机了一样，沈千珏、严飞宇、西疆客只是各自靠在角落里，细细地品味着这个和他们关系并不大的故事。
风魔钦则不由得长长地叹息。
“看着她。”徐青云轻轻地说了句，然后便也转身跟了出去。
四野一片明亮，月光从未像今天这样惨白过，郑筱枫静静地坐在石头上，眼睛空洞着，不知道是在望向哪里。
徐青云缓缓地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出唐潇月给他的烟盒，自己抽了一根，也给郑筱枫递了一根过去。
郑筱枫恍惚了一下，迟疑了一下，接了过来，猛吸了一口之后，强忍着咳嗽。
已经不知道有多久没有抽过了，再一次捡起来，感觉和初学没什么区别。
两个人都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享受着被烟雾包围的滋味，风明明很急，但却无法将任何东西吹散。
良久，是郑筱枫主动开了口了，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清。
“你为什么不拦着我……”他虚弱地问，“把枪夺走，那样我至少还会以为，我能下得了那个决心……”
徐青云撇了撇嘴，换了一个更为懒散的坐姿，看着天，深沉地说道：“这样不也很好吗？你的内心给了你明确的答案，你自己做出了选择。”
“呵……呵呵……”郑筱枫不知怎么地，听了这话，无比苦涩地笑了起来，“我突然很恨自己，明明仇人近在眼前，我却做不到杀了她……”
“那你应该问问自己，为什么做不到，别让痛苦掩盖了你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郑筱枫一怔，旋即陷入了沉思。
“其实……我也更愿意相信，她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从理论上讲，的确是这样的。”
“我的爱和我的恨，给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而在我爱的那个人那里，她对于我…是有恩情……我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走过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让我杀了她，我怎么可能做得到……”
徐青云点了点头，道：“那就是了，所以我们排除了一个选项，你不能杀她。”
郑筱枫顿时又是一怔，此刻他才意识到，徐青云是在帮他找到该怎么样面对接下来的思路。
徐青云若无其事地一伸手，又道：“你接着说。”
也说不上为什么，现在的郑筱枫似乎有着无尽的倾诉的欲望，如此巨大的痛苦，按照他以往的表现，或许又要好久好久都说不出半个字了。
只能说这大概是物极必反吧，痛苦积累到这个份上，已经无以复加了。
于是郑筱枫真的就继续说下去了。
“可我不杀了她，我的家人怎么办……他们会瞑目吗……为了我的私情，就让他们永远蒙冤？那我还算是个人吗……”
徐青云想了一想，很快说出了一句在他的身份角度看来极其离谱的话。
“现在是法治社会，报仇你也不能亲手杀人啊，我们得做遵纪守法的好公民。”
郑筱枫一时间看着徐青云，表情是无比的无奈，当然，这句话是正确的，正确到不能再正确了，谁都可以说，但偏偏就是不应该从你徐青云的口中说出来。
没人能体会到郑筱枫的心里究竟经历着怎样的挣扎，就在刚刚，他为什么没能开出那一枪，真正的原因其实远远不止他对她还有爱那么简单，老实讲，此时的郑筱枫已经不觉得自己真的还有报仇的资格了。
真要说有仇恨，那也是程如雪有仇恨，郑怀仁才是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他害死了程如雪的一家，而郑家的覆灭，恰恰成了报应，一报还一报，从这个角度讲，仇恨其实已经两清了。
凶手的儿子，又何以去伤害被害者的女儿……
那郑筱枫和程如雪之间剩下的，就只有恩情，他们本可以成为恋人的，但那份芥蒂却不可能随着仇恨一起烟消云散。
太复杂，也太离奇了，郑筱枫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应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这一切，刚刚那场大哭，已经是他所能做的全部的事情了。
见郑筱枫半天不再继续说下去了，徐青云清了清嗓子，按掉了仅剩的烟头。
“其实……还是有一个办法，能让你们恩怨两清的。”
郑筱枫一听，人登时傻掉了。
“你说什么……”
“你没听错，我有一个办法。”
郑筱枫一下子就急了，忙问道：“什么办法？！”
徐青云意味深长地一笑，说道：“你可以报仇，当然更可以杀死她，但你杀掉的却并不能是她的身体，而是她这个人格，副人格做下的事，主人格是不知道的，所以你这样做才称得上是真正的恩怨分明。想个办法，让这个第二人格消失，能让她恢复到本来的样子，则是你还给她的恩情。”
“这——？！”郑筱枫将这话听进心里的一刻，别提有多么震惊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恐怕是他最好的，也是唯一的选择。
人格分裂这种病，实在是太过玄之又玄了，甚至可以这么理解，是一个完全不相干的人做下了那些事，只不过她在做的时候，用的是程如雪的身体。这固然难以接受，但讲道理，这就是事实。
郑筱枫捂着自己的眼睛，良久，低沉地问道：“该怎么做，才能让这个人格消失……”
徐青云同样思索了许久，方才道：“正常来讲，是要借助正规的医疗手段的，但我个人认为，你们的情况太过特殊……事情恐怕又要完全反过来了，不能分开看，必须告诉她，她们并没有不同，只有合二为一才是完整的个体，老白和沈千珏说的是对的，但你首先得说服自己，她们就是同一个人。”
“我……尽力吧……”
事到如今，除了这句话，郑筱枫还能说什么呢？他已经没有继续纠结下去的力气了……
两个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一口气吹了好久好久的夜风。其实郑筱枫清楚，即便自己这么做了，他也不可能释怀，家人毕竟已经不在了。
爱与恨，交织不清，两个人格，既能分开，又不能分开，没有人能确信，究竟该怎么做才是对的，徐青云能找出一个暂且让人相信的理由，已经很厉害很厉害了……
路还没有走完，郑筱枫现在连沉沦的资格都没有……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两个人才一前一后重新回到了山洞里，所有人都没睡，带着不同的表情紧紧地看向了他们。
程如雪的表情最为阴沉。
郑筱枫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而后特意躲开了目光，找个地方坐了下去，徐青云则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怎么样？想清楚了没有，到底杀不杀我？”程如雪问。
徐青云吸了口气，轻笑着摇头，道：“不杀。”
“那就是要放了我？可别怪我没提醒你们，下次再杀他的时候，你们就不见得护得住了。”
徐青云则重复了一下刚才的动作，又道：“也不放。”
程如雪眼神闪动了一下，就略微有些迷茫地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徐青云一耸肩，说：“我希望接下来的路，你能和我们一起走。”
“呵，你在说笑吧？”都未及犹豫，程如雪的第一反应就是表示不可理喻地笑了，“我没这个兴趣，就算你们逼着我走，我也一定会找个机会离开，所以你们最好别费这个力气。”
“你应该听我说完，你一定会感兴趣的。”徐青云一副早在意料之中的样子，说话的语气之中写满了拿捏，“知道我们此行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吗？那本古书——我们要把跟那本古书相关的一切画上一个句号，这可是程笛的夙愿。”
此话一出，程如雪的神色果然变了，原本的坚定变得动摇，原本的决绝变得迟疑，徐青云一句话就戳中了关窍，程如雪纵有一万个拒绝的理由，也绝不可能忽略程笛这个名字。
董缺得、白千羽等人讶异地看着徐青云，显然对这个提议始料未及。
程如雪的反应也几乎一样，眉宇之间甚至有一些颤抖，徐青云知道，这是有门了。
现在的情况如此紧急，红衣人的事已经是火烧眉毛了，暂时让程如雪处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再从长计议，显然是最佳的选择。
未及程如雪回答，徐青云就继续说道：“不用急，给你半个小时时间考虑，天亮之后我们就会出发，过时不候。”
太阳在天边缓缓地攀升了起来，和陷入静止的众人迥然不同，那是唯一动态的图景。
没有等到半个小时，仅仅是几分钟之后，眉头紧锁的程如雪就忽然开了口了。
“好——我答应，但我们不是队友。”
徐青云不以为意地一点头，道：“那就走吧。”
郑筱枫猛地起身，第一个走了出去，剩下的人带着些许惊奇与彷徨，和这个意料之外“中途加入的新人”一起，踏上了新的旅程。
郑筱枫和程如雪之间没有交流，隔得远远的，若非亲眼见到，这简直是令人难以想象的一幕。
好在在红衣人一事的压迫之下，他们暂时可以不去细细考虑，到底该怎么样和这个难以言明的人格相处。
……
晌午，艳阳高照，昨夜明明是那样的冰冷，此刻却是无比的火辣。
一行两百余人，不紧不慢地穿行在茂密的丛林之中。
身上穿着的是星神的衣服。
视野的尽头，云层之间，依稀可以看到一座高耸的山峰。
领头的雇佣兵忽然兴奋地抬手一指，大叫道：“快看！我们是不是快到了？！”
众人定睛一看，顿时纷纷露出了释怀的表情，另一人激动地说道：“应该是了！应该就是了！一路上都没有见过这么高的山！”
“那这么说，我们就快能和那位大人会合了？！”又一人急切地道，“之前不是说过，不管是谁走散了，最终都要在山谷的入口处集合？太好了！终于不用再担心撞上什么恐怖的东西了！”
“是啊是啊……”数不清的人接连应和道，紧张的身体一时间全都松弛了下来。
长久的欣喜之后，领头那人才定了定神，恢复了平静的神色，道：“既然目的地就快到了，我们就抓紧时间继续前进吧，争取今天就赶到。”
众人纷纷表示同意，但这个时候，其中一个人却忽然说了声“等一下”。
“兄弟们，我先解个手，你们等我一下。”
他这么一说，另有二十来个人也都有了反应了，纷纷提出了相同的要求。
领头那人便一挥手，道：“那你们快点。”二十多个人便急匆匆地走到了稍远些的地方，各自找了个隐蔽的草丛蹲了下去。
一个雇佣兵燃起了一根烟，一边解手一边悠闲地吹起了口哨，他们已经和红衣人走散好几天了，在那之前，队伍遇到了很多离奇恐怖的危险，但几乎都在第一时刻就被红衣人出手解决掉了，可自从他们走散之后，伤亡的数字就开始直线攀升。
现在集结点就近在眼前，他们当然是可以长长地出一口气了。
烟燃尽之后，那雇佣兵也提起裤子站了起来，但一瞬间，他忽然愣了一下，发觉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周围貌似有些安静，刚刚和他一起过来的那二十来人，都看不见到哪里去了。
“嗯？”
他不由得发出了疑惑的声音，下意识地往前走了走。
然而当他拨开面前的草丛的时候，眼前的一幕令他全身的毛孔都炸开了。
是一具尸体！就是和他同行的人！喉咙处开了一个巨大的口子，鲜血正在喷涌而出！
雇佣兵别提有多恐惧了，刚想大叫，嘴巴却突然间被一只手捂了起来，没等他反抗，脖子猛然间就是一凉，一刀寒光在他的眼前飞速划过。
紧接着他就眼前一黑，永远地失去了知觉，在他倒下之前，余光看到的最后一幕，貌似是有一群从未见过的面孔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他的背后。
张子扬甩了一下刀锋上的血渍，对身旁的唐潇月和泠泷低声说道：“看来他们有队伍在附近，我们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