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如此多的机缘巧合之下,她与郑筱枫在鬼市相逢了。
而那时的她,没有任何有关仇恨的记忆,第二人格深深埋藏在她的心底,仿佛从未存在过一般,只是默默地承担着她的一切痛苦。
坠机事发,鄱兹古国遗址之中,两个人心心相印。
出于关心,郑筱枫给了程如雪那张能联系到自己的名片。
侥幸逃离之后,程如雪留给了郑筱枫一封信,便就此分别了。
可是走后不久,她又觉得后悔,郑筱枫对她的照顾,和她共同经历的一切一切,令她无论如何都无法割舍,几经犹豫之后,她还是选择拨打了名片上的电话。
“喂您好,郑氏集团,请问您是哪位?”接电话的却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程如雪当时怔了片刻,而后支吾地问:“您好……我找郑筱枫……”
“您是?”
“我是他的朋友,他留给了我这个电话,说有事可以找他……”
那人“哦”了一声,表示明白了,便道:“是这样的,少爷现在不在公司,这是他在公司的号码,您看这样好不好,我可以将电话转给我家老爷听,您如果有急事的话,可以直接和他交流。”
程如雪思索了片刻,本来想说不必了,可鬼使神差般的,当她开口的时候,还是说了声:“那好吧。”
很快,电话那头便响起了一个沧桑的声音:“喂?”
仅仅是这短短的一个字,程如雪竟眼前突然一晕,一道响雷在她的脑海中猛地炸开了。
心莫名地一紧,一股强烈到极致的恐惧感油然而生,她忍不住战栗,站不住颤抖,嘴巴张得大大的,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喂?你是谁?”
这下声音更加清晰了,一个个记忆片段飞速地闪过了她的脑海,那感觉那么真实,可她明明觉得那些记忆应该都不属于她才对。
惊慌之下,她猛地挂断了电话,完全是出于本能,好像根本不是她自己所能控制的动作一样。
“他是谁……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程如雪蹒跚了两步,喃喃地自言自语,那声音,竟似乎在哪里听过。
耳朵里忽然响起了阵阵鬼魅般的声音。
“报仇…报仇…报仇…报仇……”
程如雪一瞬间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了,赶紧捂住了耳朵,可那声音还在持续。她死死地闭着眼睛,疯狂地摇头,看起来就好像精神病发作了一样。
大脑突然一阵剧痛,只听一声大叫,程如雪猛地睁开了眼,而眼神已经完全变了。
沉寂了近十年的第二人格,此刻第一次完整地占据了她的身体。
“你做不到的,我会帮你报仇。”从嘴里发出来的,是根本不属于她的冰冷声音。
那本古书,当夜,她亲眼看到郑怀仁从程笛的身上带走了它,她无比确信,正是因为那本书,才给父亲带来了杀身之祸。
后来。
孟芸死了。
萧飒死了。
郑怀仁死了。
郑筱枫的心也死了。
死在了“程如雪”的手里。
……
当程如雪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是清晨,她靠在一个陌生的门口旁边,四周也是她从未见过的场景。
她再一次什么都不记得了。
但她却没有察觉到有任何不对之处,因为,这里是西疆,原本,她确实是应该在西疆的。
“吱呀”一声,门被打开了,一个维族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见到程如雪,不由得怔了一下。
“你是?”艾尼眨了眨眼睛,迷茫而又友好地问。
……
三年后,2008年,北冰洋。
一声爆炸,冲天火光,却没有伤在程如雪的身上。
她确实是被拖进了那怪树之中,但面对众多鬼婴的包围,在生死时刻,那个人格再一次出现了。
只不过这一次,那个人格没有选择将身体还给程如雪,因为程如雪其实本应该已经死了,在那个人格眼里,是郑筱枫没能保护好她,看来,三年前没能斩草除根,是错误的选择。
郑筱枫也不能再留了。
在故地,她本有机会杀死郑筱枫,但被长髯老僧阻拦了下来,好在,不死之国一行,又给了她可以接近郑筱枫的机会。
只不过她没有想到,有白千羽在场,这件事情变得前所未有的困难,哪怕是程笛本人,在一十六盗的排行上也还是略输了魔术师一筹。
故事到此,完整地结束了,完整,却不圆满,甚至是支离破碎。
……
“怎么样?我说了,这个故事你们会喜欢的。”程如雪一口气讲完,笑容竟是那样的恣意、明显,和众人脸上的凝重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正如她所说的那样,她想让郑筱枫痛苦,虽然没能杀死他,但这恐怕是她更愿意看到的结果。
郑筱枫此时此刻,也确实是心如刀绞,他曾经是那么希望看到真相大白的一天,可此刻,他倒宁愿这一切可以石沉大海。
这份真相,将他仅剩的一点念头都夺走了,他原本三年前就已经是个死人了,是程如雪的陪伴才让他走到了现在,然而,那些美好的回忆在这样的真相下竟变得无比痛苦、可笑,温暖了他的心的,竟也正是将他的心杀死的人。
哪怕是徐青云这样的人,现在也是半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程如雪看着面如死灰、满头青筋的郑筱枫,明知故问道:“怎么了?知道真相的这一刻,你难道不应该欣喜若狂吗?刚刚你不是还笑得出来吗?”
郑筱枫嘴唇颤抖着,眼睛已经红得像兔子一样了,是血压,已经高到充血了。他明明想说话,但到了嘴边的时候鼻子总是一酸,生怕自己一开口就会控制不住地嚎啕大哭出来。
他的仇人可以是任何人,但唯独不可以是程如雪。
“你还傻愣着干什么?不是想要杀了我吗?枪在你手里,动手啊。”程如雪继续催促着,听起来是在让郑筱枫不要放过她,可实际上却是她不愿意放过郑筱枫,“杀了我难道不是你最大的愿望吗?为什么要犹豫?你就是一个废物,保护不了自己所爱的人,当年一样,对她也一样,你就不配活着!”
“够了!”郑筱枫没能开口,倒是白千羽先一步吼出来了,“放过你自己好不好?!你们之间本不该有恩怨的,所有错事都是父辈做下的,为什么要强加在自己身上?!你们对彼此而言是多重要的存在,你心里难道不清楚吗?!”
程如雪幽幽地看向了白千羽,忽然冷哼了一声,仰头大笑了出来。
“你要搞清楚!我不是她,我是另外一个人!她对于他来说有爱,可我,只是他的仇人!她已经死了,我就是这副身躯的主人,想报仇?那就杀了我!”
“你错了!”白千羽当即厉声驳斥道,“你们共用同一副身体,你们就是一个人!你只是她的另一个人格而已!程如雪不会杀人,你醒醒!”
“你闭嘴!”程如雪同样厉声吼道,“她不记得仇恨,我记得!她不能报仇,我能!她保护不了自己,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我就不会再让她回来!”
白千羽拳头一攥,心说怎么就和你说不明白,两步冲上前,可旋即又意识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就在这个时候,沈千珏忽然轻声说了句:“如果真像你所说的那样,你们不是同一个人,你又何必用得着这些东西呢?”
她说着,指向的是程如雪帽子上的变声器。
此话一出,程如雪顿时愣住了。
沈千珏一下子就找到了症结所在。
是啊,无论这个人格如何确信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她也永远解释不清这个问题,但或许在她的视角里,自己才是那个主人格。
然而良久,程如雪非但没有陷入混乱,反而再次笑了出来,笑声是那样的冰冷、瘆人、毛骨悚然。
“就算你说的对,我们是同一个人,那就是要他承认,爱他的和杀了他全家的都是我,这更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你——!”白千羽手一抬,已经是心急如焚了,他不确定郑筱枫是否还能经得住这样的刺激了,沈千珏目光动了动,竟也无言以对。
而事实上,无论是从病理的角度,还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讲,不同人格做下的事,确实无法完全联系在一起,程如雪不会杀人,但凡她的主人格在,悲剧都不会发生。
可如果要劝她,想让她的主人格回来,就不得不说服第二人格她们就是一样的,而这竟又是一个死结。
郑筱枫又会愿意告诉自己,爱人和仇人是同一个人吗?
这时候,程如雪又蹲了回来,蹲到了郑筱枫的面前,嘲弄地望着他近乎崩溃涣散的眼睛。
“你的爱人回不来了。”她道,“可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报仇,你的母亲,你的兄弟,可都在天上看着你呢。”
郑筱枫听着这话,悲痛欲绝的脸上忽然闪过了一丝愤恨,他的脸开始颤抖,连带着整个脑袋都在动,牙齿控制不住地发出了“铛铛”的撞击声。
程如雪嘴角一翘,这样的反应似乎正和了她的心意。
“爱人和亲人之间,你总归是要选一个,不杀我,你的家人会瞑目吗?杀了我吧,来,然后继续一辈子活在痛苦里,这是你应得的。”
此话一出,所有和郑筱枫关系亲近的人,心里都狠狠地抽了一下,这个人格确实在践行着她刚刚说过的话,她想让郑筱枫痛苦,于是不停地挑动着他的情绪。如果郑筱枫真的出手杀了她,杀了程如雪,他这一辈子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仇到底该怎么办,不知道,但至少绝对不能在这个时候就做出选择。
“别说了……你别说了……”董缺得的语气,已经是在哀求了。
然而程如雪露出了鬼魅般的笑容,轻松愉悦地道:“我已经说完了。”
原本,郑筱枫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将她的身影与那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重叠在一起,可看着眼前人这样的笑容,母亲、萧飒、家里的一众人等,他们临死前的一幕幕是那样清晰地涌现在了自己的脑海里。
心脏已经快要爆开了,脑子里响满了脉搏跳动的声音,一股杀意猛然从郑筱枫的眼中迸发了出来。
“你想死……那我就成全你!”突如其来的一声暴喝,郑筱枫猛地站起了身,一把将程如雪按在了石墙上,黑洞洞的枪口狠狠地戳在了她的脑门上。
“老郑!”董缺得白千羽全都给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紧忙想要冲上来阻拦,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徐青云却伸出了手,将两个人一左一右拉了下来。
只见徐青云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两个人懵了,脸上的筋都快急得聚在一起了,但徐青云的意思很坚定,两个人一时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郑筱枫和程如雪恍如隔世般的再度近距离地对视了起来,只不过这一次,目光之中已经完全没有了柔情,取而代之的,一个是轻佻邪笑,一个是怒目圆睁。
两行热泪在郑筱枫的脸颊轻轻地滑落。
“开枪吧,那样至少还能说明你有勇气,她没有爱上一个连仇都不敢报的废物。”
“老郑!别听她的!你不能开枪!”白千羽紧忙大叫着提醒,拼尽全力想让郑筱枫的状态变得冷静,“程如雪没有杀过人!她什么都没有做过!你不能杀她!重点是你!你不能杀她!”
“他说得对,她什么都没做过,杀了你全家的是我!可我告诉过你了!我不会让她回来了!她已经死了!你今天不杀我,我就会带着你家人的怨恨、不甘,永远地好好活下去!”
“老郑!你给我把枪放下!”
“开枪!开枪吧!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啊——!!!!!!”突然震耳欲聋的呐喊,打断了两边的争吵,场面一瞬间变得肃静,郑筱枫的手死死地抓着程如雪的衣领,泪水如河水决堤一般,和汗水交织在一起,浸透了他整个身子,手死死地扣在扳机上,枪口却早已对不准任何地方,哭声终于控制不住地从心底的最深处奔涌而出。
“啊——啊——啊啊……”此刻的郑筱枫,就如同刚出生的婴儿一样,胸口一下接一下地起伏,不是抽泣,而是抽搐了,眼前彻底变得模糊,眼前人的样子完全看不清了,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他这样,一边心痛、一边怨愤、一边绝望、一边不甘、一边留恋地哭。
董缺得和白千羽是真的看不下去了,但徐青云仍旧死死地拉着他们。
“砰!”
枪终究还是响了。
所有人瞪大了眼睛,彻彻底底呆滞住了。
枪口处弥散着袅袅硝烟,郑筱枫身子一软,终于丧失了所有的生气,手枪不自觉地滑落在了地上。
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转过头,带着近乎恐怖的平静,跌跌撞撞地走出了山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