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家有女成卉,淑慎性成,勤勉柔顺,雍和粹纯……”
顾成卉茫然地跪在地上,还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过去十几天的日子,仿佛像一个让人疲累万分的梦似的,逐渐地离她远去了。跪在地板上,本来应该传来清晰坚硬的冰冷触感,她的膝盖却丝毫没有感觉。
堂上那位太监手上并没有拿明黄色锦缎。“……沈国公二子,骑都尉晏安率戎士,护龙驾……”
顾成卉抬头看了沈晏安一眼,正好与他的目光对视上了。
她忽然惊觉,原来沈晏安的目光中,竟也可以蕴藏了这么多的温柔——他的嘴角含着微笑,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柔和姿态站在不远处,静静地望着她。
以后……就要和这个人携手一生了吗?
在初见的喜悦过去了以后,顾成卉忽然没来由地有点儿恐慌。对于沈晏安,她只知道他生得很好看,身份又很高,小姑娘见了他,难免都会有些欣喜之感——自己也不例外。
只不过要是说起终身的话,她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
宣读口旨的尖利声音,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来了。随着顾老爷一句句响亮的谢恩声,顾成卉朝代表皇帝的太监叩了三个头,便被人扶了起来。转头一看,那人很眼熟,正是笑嘻嘻的长莺。
重重地谢过了来传旨的太监,待他们离去以后,厅堂里便如同说好了似的。爆发起了一片片喜悦、兴奋的喧闹声,一波一波,没有停歇——看着沈晏安上前正式拜见顾老爷和孙氏,顾成卉尚自有些不真实感。
“我万万没有想到。皇上竟为你与小女亲自做了保山!”顾老爷一张面容上散发着红光,这段时间以来,顾成卉还是头一次瞧见他这么志得意满的样子。“这可真是光耀门楣……”
那是自然的——皇上作保已经是无上恩荣了,喜上加喜的是对象竟然是魏国公沈家的嫡子。魏国公!顾老爷就是在最大胆的白日梦里,也没有想过居然有朝一日能和魏国公做了儿女亲家!
顾老爷的脸色有多光亮,孙氏的面色就有多难看。
不过。沈晏安对二人的模样处之泰然,笑容极淡。“……同一份旨意,也送去了国公府。想来过不了几日,家母便会亲自上门,商讨婚事……”
顾老爷连连点头,生怕对方反悔似的,一口道:“好!若是令堂惠然肯来,当是蓬荜生辉……”
见了沈晏安这样的姑爷,顾老爷哪有轻易肯放走的道理,只拉着他不断道长问短。说个不尽。倒把主角儿顾成卉给扔到了一边,只知道傻乎乎地看着。
“五小姐,您在笑呢。”耳边忽然响起了长莺促狭的笑声。
咦,是吗?顾成卉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果然,热乎乎的双颊维持在一个向上的弧度——她没来由地有些羞窘,忙斥了长莺一句:“你怎么到处都参一脚!”
顾成卉猛地醒悟过来——趁着没人注意。她低声问道:“你去安平侯府是怎么说的……怎么安平侯府来过了一次人,就没下文了?还有,你怎么今天跟着……跟着……他,一块儿回来了?”
长莺忙将当日的经过都说了一遍,又快言快语地道:“当日沈公子……哦不,该叫姑爷了!当日姑爷的长随把我们两个从安平侯府接走了以后,后来又去打听过一次消息。不想却被表叔老爷的人给说了一顿,说咱们无事挑拨……”
顾成卉微微蹙起了眉尖。
她捏了捏长莺的手,缓步走到正自热情洋溢的顾老爷面前,柔声道:“父亲。如今小五终身已定,是不是应该将喜讯也告诉祖母一声儿?说不定祖母她老人家一高兴,病也就好了呢……”
顾成卉的言外之意,顾老爷和孙氏都听得明明白白。
如今她可不比往日的那个小庶女了,未婚夫沈晏安就在这儿呢——对顾老爷来说。她的每一句话都是极有分量的。若是顾老爷再容着孙氏胡来,顾成卉可不会客气了……
“你说的是,你说的是!瞧我,高兴得都糊涂了……”顾老爷连声应道,彻底无视了身边孙氏的脸色。“来人,带五小姐去寿安堂!”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不论何事,都听五小姐吩咐!”
此言一出,孙氏的面色忽然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她一时间什么也顾不得了,竟然转身就走——才走出去两步,便反应了过来,对众人强笑道:“我有些不舒服,这就回去歇一歇……”勉强说罢了,她扶着乐妈妈的手,几乎是踉踉跄跄地走了。
顾成卉一下子没有忍住唇边绽放出的大大笑意。她不由朝沈晏安望了一眼,只见他恰好也正向自己望过来——
“我陪你走过去。”在喧闹的厅堂中,沈晏安好像大提琴一般流畅优雅的声音,毫无滞碍地一路传进了她的耳朵眼儿里,连带着她的心都痒痒了起来。
无论是什么样的要求,从沈晏安口中说出来,就显得特别地天经地义——顾老爷抚着自己的髯须,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儿,好像一点儿都没意识到这其中不合礼法之处似的。
顾成卉像蚊子似的“嗯”了一声,低着头,随着沈晏安迈出了厅堂。
外头的夜色清凉如水,一下子冲淡了身后的喧腾热闹。
风声,树影,月光——过了好半响,顾成卉才意识到原来这天地间弥漫着的银色蒙蒙,原来是月亮的清辉。她想说点儿什么,可是又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好——太多太多的话堵在了喉咙口,反叫她只能安静地跟在沈晏安的身后。
二人默默地走了一会儿,沈晏安忽然停住了脚步。
“今晚的月色真美。”他的目光从九天之上落下来。落在了顾成卉的身上。那双仿佛涵盖了星辰大海一般的眸子,明亮得一下就让顾成卉说不出话了。
沈晏安望着她——她湖泽般的眼睛里,映着星光树影,以及沈晏安。
“以后一辈子。还要你多指教了。”他微微一笑。
顾成卉脸上泛起了红晕,轻轻点了点头。
在垂花门前,沈晏安停住了步子,在二人分别前,他低声道:“……不管遇到什么事,你只管放手去做。有我呢。”
目送他的背影离去了以后。顾成卉觉得自己胸膛里好像揣了七八只兔子,再也克制不住激动的心情,一路小跑回了寿安堂——若是长莺在,一定又要道“五小姐,您一直在笑哎。”
她步子飞快,轻巧地跨过了寿安堂的门槛,便直往主屋而去。
忽然间,一只手猛地拽住了她的胳膊,顾成卉收势不及,差点绊了一下——“五小姐这是去哪?”
顾成卉抬头一瞧。是一张她看得不想再看了的脸——乐妈妈。
“没听父亲吩咐吗?我是来看祖母的,给她通报一下……”顾成卉话说到一半,发现乐妈妈脸上逐渐浮起了一种狠戾的神色来。一瞬间,她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方才因为沈晏安说要陪她走一走,她竟然忘了带上顾老爷给她派的人。
如今她是孤身一人,来到了孙氏的大本营了……
目光飞快地四下扫了一圈——院儿里肯定有些小丫头和仆妇。只是宣读皇帝口旨的太监才刚走了没有多一会儿,只怕这些后院的人还没有得到消息——
当务之急,是要让她们知道,自己动不得。
一刹那间,她忍住了冷汗,将自己的音量放得极大:“皇上为我作保,将我指配给魏国公府嫡次子为妻……我若是告诉了祖母,说不定她一高兴,病就好了!”
话音远远地传出去,院子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
乐妈妈犹豫了一下。缓缓松开了紧攥着顾成卉胳膊的手。
可如今的顾成卉,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随意欺压的庶女了……
身后响起了纷杂的脚步声,顾成卉回头一看,不禁笑了——看来顾老爷这个墙头草,也是忍了孙氏很久了罢?她前脚才一走。后脚便跟来了顾庆、长莺……等一群下人。
乐妈妈的脸色黑漆漆地,退到了一旁。
顾成卉朝她一笑,脚步轻快地一面往主屋走去,一面发号施令:“……顾庆,你去将我院子门上的锁砸开,把寿安堂原先的下人都带回这儿来,好好伺候祖母。长莺,你去找林妈妈和牵马来,从今天起,祖母绝不能再托他人之手照顾!”
少女的声音斩钉截铁,掷地有声。
推开了里间的门,顾成卉冲进了屋——或许是今日孙氏事多,老夫人还没有来得及喝晚上的药,因此她推门的声音竟一下子就惊醒了老夫人。
顾成卉扑到了床前,一双大眼睛里已经泛起了喜悦的水光。
“祖母,祖母,孙女儿能帮着您了!方才皇帝下旨,要为我的婚事做保山……小五以后亲手伺候您……”她的声音又急又快,脆亮的一串话说完了,老夫人果然大喜,一把握住了她的手道:“好,好!我的五丫头,当真是个有出息的!”
顾成卉一愣。
老夫人声音洪亮,气息饱满,面颊上浮着两片不自然的晕红——一点都不像之前,病得奄奄一息、话也说不出来的样子了……
“五丫头,可惜祖母大概是看不到你出嫁了。”老夫人笑吟吟地道,“将来你嫁过去了,一定要记得这是你的娘家,心里不要有怨,多帮扶帮扶你大哥……兄妹二人合力,还有什么愁的?这样我不论到了哪儿,才真正能安心呢。”
一言一语间,竟像是在交代后事。
顾成卉的眼里猛地涌起一股酸涩之意,简直叫她眼睛都睁不开了——她努力挤出一个笑,颤抖着声音道:“祖母别乱说话,您这身子好好儿的,已经比之前见好了……”
“傻孩子。”老夫人坐起身来,面上的红晕更加鲜艳了。“我给你的钥匙,你可收好了没有?那是我在正明居两间库房的钥匙,里头的东西,就全给你做嫁妆罢!唔……你现在就去把你父亲和孙氏都给我叫来,我要当着他们的面儿,把这话说清楚了……”
眼泪已经控制不住地流了满面,顾成卉不知不觉已经呜呜咽咽地哭道:“祖母,不要再说了,您躺下歇一会儿……”
老夫人摇摇头。“我不能躺……你现在就去叫他们来。”
伸手擦掉了孙女儿脸上的泪珠,老夫人这才带着笑似的骂了一句:“难道你还看不出来,祖母这是回光返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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