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枉凝一直都很羡慕别人家的孩子,该上树的上树,该下河的下河,自己只能找个没人的地方自个儿待着念书,以此排解时光,也躲避家里那个对她和母亲拳打踢的父亲陆西河。
陆西河早些年还是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常常吟诗作对弄风月。可他和所有不得志的文人一样喜欢借酒消愁,所以她在村里也不是陆枉凝,而是那个酒鬼的孩子。
那些大人会在背后议论说她的父亲陆西河书读那么好也没有什么用,一边子曰一边败了个家徒四壁;所以酒鬼的孩子读书那么好也没有什么用,将来总归是要嫁人的,再有出息也是泼出去的水!
陆枉凝踩着夕阳手里揣着成绩单回家的时候还在想今天老师对她说的话,按她的成绩坚持下去肯定会有一个好的大学。
从省城回家的路上,她看着金黄的稻田、看着如镜的水渠,她想,等去了大城市,是不是路边只有车水马龙,是不是早上听到的只有轰轰的车鸣和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了?陆枉凝拿起成绩单看了看上面的分数,闭上眼睛轻轻的吻了一下这张还带着油墨味道的纸。
“没有关系,只要能离开这个地方,看不见蓝天也好,听不到鸟鸣也好,只要没有陆西河。”
她家门口停着几辆豪车。
车子与后面摇摇欲坠的破旧房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样子好像是家里来了贵客?陆枉凝楞了一下,打算先转身离开,却听到屋里传来的瓷器碎裂的声音,脑海里闪过的是喝醉的陆西河在家里发疯的身影,毫不犹豫的向家里冲去。
“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
陆枉凝推开门面对眼前的一切的时候,表情错愕。她看着靠在桌边一脸笑意的陌生男子和自己匍匐在地上苦苦哀求的母亲,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而后卧室里也传来翻弄东西的声音,柜门开开合合吵得她不能思考。
陆枉凝冲上前想扶起地上的母亲。
“你怎么回来了,”苏春蓉推开她:“你先出去找个地方写作业。”
见陆枉凝没有反应,她又加重力气推了一把:“我让你出去!”
“苏春蓉,我也不想为难你。”眼前的男人穿着价值不菲的西装,胸口上还别着一枚精美的小提琴胸针。
西装被熨烫的没有一丝褶皱,完美的贴合了他的身线,宽肩、窄腰、大长腿,乍一看还有点男明星的样子。
他坐到沙发上,随手翻弄着桌上的旧报纸:“但是我们江家是做生意的,不是做慈善的,借出去的钱没道理不拿回来。”
内屋里的人也陆续的走了出来,其中一名西装革履的人靠近江姓的男子低声说道,“江总,屋里确实没有值钱的东西。大多都是字画文玩,至于真假就很难说了。”
听到他被叫做江总,陆枉凝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康城有个很出名的做娱乐产业的集团叫做江氏汉广集团,占据了电影市场份额的百分之七十。大家都知道,汉广集团私下靠收利息增加一些额外收入,不过利息不高,也就没人多嘴。
江之永皱了皱眉,摆手示意报告的人出去。
“这样吧,我在给你半年的时间凑钱。凑不到钱的话,就把陆西河交给我,”他侧头盯着陆枉凝:“或者这个小姑娘也行。”
“那我就走了,”他站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衣服,走到门口的时候还不忘回头补了一句:“你年纪大了可能值不了几个钱,可这个小姑娘,长得不算精致但是胜在年轻。”
陆枉凝腹诽:骂谁丑呢啊?
汽车发动的声音渐渐弱了下来,陆枉凝静静的看着自己摊在地上的母亲,她在等一个解释。
苏春蓉松了一口气:“小凝,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你先别说话,你听我说好不好?”
“你也知道,你爸爸是个读书人,没什么读书人的本事但是那点傲气十足十的学会了;
平时喜欢喝点酒,搓搓麻将打打牌。
你看,他虽然打你骂你,但也拼死拼活的给你和小措凑学费上学读书。”
陆枉凝挨着苏春蓉坐下,苏春蓉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里,语气轻柔的自顾自说了下去。
“其实我也没想到会有今天,我以为他就是不争气而已,把钱花光了回家打我一顿撒撒气。也就好了。
今天找上门来的人是债主,你爸爸他在外面借了钱。其实我知道他在外面借钱,但是每次都是一两千,我也没在意。只是没想到他借了这么多次,积沙成塔了。陆西河他很久没回家了,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妈妈不怪他,小凝也不要怪爸爸,好不好?”
陆枉凝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没法不怪他。
她靠在苏春蓉怀里,看着一地的瓷碗碎片,又看了看那张被她随手丢在门边的成绩单。她没法形容眼下的感觉,一切都好像只是暂时的,贫穷是暂时的,父亲的凶残也是暂时的,可又有一瞬间她觉得这是永远的。
丑小鸭会变成天鹅,不是因为它努力或者自信的活着,而是因为它本来就应该是天鹅。陆枉凝是酒鬼的女儿,所以再怎么努力,她也会一直这么悲惨下去吗?
“妈,我不读书了。”她起身去收拾地上的碎片,“不想读了。”
她想想家里的债款,又想了想自己的弟弟。
苏春蓉很错愕:“不读书了?”
“陆措还要上学,他想当个画家,学艺术又那么贵。”陆枉凝避开母亲的锋芒,语气坚定,“我能读好书,我就能赚钱。等我上大学毕业要四年呢,陆措他等不起,我们家也等不起。”
陆枉凝把收拾起来的垃圾归置到门边的柜子旁,那里面装着的都是陆西河的宝贝收藏品:“我打算去康城,找些工作,赚赚钱也好让弟弟安心读书。”
苏春蓉道:“也好,反正你是女孩子,没必要读那么多书。”
她最不喜欢听母亲这么说话了,有分歧的观点,她向来选择换一个话题:“陆措那么有天赋,我肯定要努力供他成为一个大艺术家的!”
陆枉凝坐了最近的一班火车离开,她选的是最早老式的那种哐哧哐哧响的绿皮火车的站票。
绿皮火车的行驶速度很慢,摇摇晃晃的行驶在夜色里。她在夜色里第一次看到这样的高楼林立,看到灯红酒绿的城市,她在乡下的时候没见过,镇上的高楼也没这么漂亮,城市里一栋栋高楼就像吃人的巨兽一样,一个个窗口发着幽幽的光。
陆枉凝家里是真的很穷,穷到她出来的时候只能带着几百元的现金和一小包换洗的衣服,她抱着背包蹲在过道里的时候还在想:自己带走了这几百元钱,往后这几天妈妈吃什么呢?
火车晃来晃去的,她总是撞到身边和她一样蜷缩着的人。
四周大多数都是年轻男人,有着黝黑的皮肤,粗糙的手掌,那一个个的老茧许是因为长时间做力气活儿留下的痕迹。
陆枉凝看了看自己,身高体重力气甚至性别,好像都不如旁人,她突然觉得到了康城以后,别说整个好工作,她甚至抢不到在工地搬砖的工作,因为她一看就没别人能搬。
脑海里突然出现了自己在天桥地下跟人打架的画面,说不定哪天的新闻就是:康城一女子为争夺天桥桥洞夜间归属权被流浪汉打成残疾,是人性的泯灭还是道德的沦丧?
陆枉凝给了自己一巴掌:别多想别多想,桥洞没地儿大不了咱睡公园哈,大丈夫能屈能伸,不必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工作,那是一定会有的!钱,也是一定能赚到的!
她向来很会安慰自己,生活嘛,总是这么起起伏伏伏伏伏的啦,接受是一天,不接受也是一天,那还不如开开心心的呢。
“说不定哪天我买彩票就中了大奖,到时候我就拿出十分之一甩到该死的江总脸上。”陆枉凝想起那张脸就生气,虽然长得确实很帅,就是和那种少爷非要和丫鬟谈恋爱的霸道文学里描写的男主一样帅,但是他欺负老弱妇孺的样子真的好欠扁,还要嘲笑她长得不好看。
反正做梦也不要钱,不如在梦里多抽他几个大嘴巴子算了……
凌晨三点的时候列车才停靠到站,她看着窗外的月亮突然想起一句诗来: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从前在课堂上的时候她总是记不住下半句,陆枉凝还觉得,明明月亮是很暗的,在哪里也不会好看,怎么就会故乡明了呢。
随着这节列车的前进,她的家乡和梦想和她越来越远了,她曾经规划好的人生,更像是一个美丽的泡沫,被压碎在过去的时光里。
陆枉凝感叹:“康城的月亮,哪里有家乡的月亮好看呢?”
“还什么月亮不月亮的,你下不下啊,别挡着道儿!车都要开了!”车门口堵着一堆拉行李的人:“大半夜的隔这整啥啊,是不是有病。”
陆枉凝被直接挤下了车,这行色匆匆的生活好像是没空搞文艺了,再搞下去不饿死也得被打死了。这做人还是得有点世俗的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