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还是不愿应声。
池语做诱饵,这法子虽然可行,但太过危险。
他不愿再将池语置于任何一处可能会有危险的境地。
“不行,换个法子。”他道,语气是不容忍拒绝的强硬,“你绝不能做诱饵。”
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有可能再一次失去她的选择了。
池语看着他,像是透过现在的他看到了过去,看到了曾经那个意气风发的他。
虽然那个模样并未在自己现有的记忆里出现过,但池语觉得,那才是顾渊该有的样子。
而不是如今这般,成日为了自己愁眉苦脸紧锁眉头,在一望无际的苦海中挣扎,永远也上不了岸的他。
做什么事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有舍才有得,想要一毛不拔地套牢了花凉,那就是天方夜谭。
不可能的。
但若要迈出这一步,就必须先过了顾渊那关才行。
于是池语拍了拍顾渊的手,示意他看自己。
顾渊抬眼,视线与池语相撞。
池语微微叹了口气,给他做了个口型:“别怕。”
她的手势打得很慢,但足以让顾渊看清楚也理解明白:“我们现在面临的,无非两种选择。其一种,我不做诱饵,换旁的人去,提高被花凉识破的风险,说不准被一网打尽,全军覆没;另一种,我做诱饵,做好一切防护,诱敌深入,然后,一举成功。”
“我们手里的东西至多不过三样,没办法先治好我的病再去解决花凉。”池语比划,“我们必须将她骗过来,把东西抢回自己手里。”
顾渊仍旧紧抿着唇。
池语见他还不松口,自己又说不了话,急得能上火;实在没办法了,她抬手冲着顾渊脑袋就是一下,手势打得能擦起火星子:“还犟嘴!是不是看我身骨不行揍不了你了!”
自从她醒过来后便一直没怎么情绪波动过,顾渊不愧是顾渊,上来先冲着她心窝子捅一下。
她是身骨不好了,可又并非是完全不好、任人宰割的状态,非得小心翼翼地护着她,简直让她觉得,自己下地走几步路就能散架,再也拼不回去了。
虽然其实事实也差不离。
但池语并非是个乐意安分等死的人,只要她自己没收到那张死亡通知单,就永远别想让她认命。
那一巴掌当真是给顾渊拍蒙了,虽然说力道不大,但让他十分精准回忆起二人方见面时池语那给他的一闷棍,疼是真的疼。
醒也是真的醒了。
这几日里池语因着伤病稍微柔弱些了,顾渊便忘记了从前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分等吃是不可能的。
薛崇假装看地图,尽量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顾渊揉着自己的后脑,啧了一声,道:“你的力道倒是颇大啊。”
池语翻了白眼,一手抵着地图,拿眼睛直瞪顾渊——意思是,“我做诱饵,到底行不行?”
“行行行,你做诱饵便你做。”顾渊败下阵来,“但我有个要求,你必须得做好万全准备,不能跟剥了壳的熟鸡蛋一样光溜溜站在阵法中等人来打。”
池语沉默。
是个人都不会毫无准备的做诱饵等死罢。
薛崇方抬起头,道:“若淞念在阵法中心,势必也会收到阵法的影响。因此需要研究如何能隔断这个庞大阵法带给自己的不利情况,从而将花凉一举击杀。”
因着大阵法会自动矫正存在于阵法内其他与其相斥的阵法结界,这也算是池语和顾渊的阵法雏形后续加固的结果;故而必须要考虑到自身安全的问题。
这个问题其实很好解决,就是在阵法里再嵌套一系列阵法。
嵌套的阵法很小,有一定的位置确定,且唤醒也有一定条件;可作用范围小、人数少,但要极其精密,又或许来个干脆些的——
阵法护身。
若是阵法护身,被暴打的可能性就大些;但若是设计恰当,做些调整,或许会躲过大阵法的视线,让池语安全在阵眼中和花凉对峙。
一旦花凉被大阵法困住,他二人便可上前,将花凉彻底扼杀。
但无论是哪一种,对设计阵法的人来说都是极大的考验。
顾渊道:“我寻个机会,回一趟问天。”
薛崇有些奇道:“你回问天做什么?”
“这些阵法研究需要靠古籍支撑,问天也有藏书阁,我将古籍带回来研究研究。”顾渊道,“干研究是研究不出来什么的。”
这话说的在理,薛崇点点头,“如若不然,我也去翠谷找些古籍出来罢。”
“你不用。”顾渊摇头,“你照看好淞念,淞念就负责在长青研究阵法嵌套。等宋拾一醒来,咱们便可以设套,等花凉来钻了。”
池语颔首,薛崇看着池语点头了,也跟着点头。
“行。那便这样,我先回一趟问天,以最快速度赶回来。”顾渊道,“淞念,你安分听以泽的话。”
池语抿了抿唇,点头。
顾渊说动身,便即刻动身。东西都收拾好了,只需跟众人打声招呼就能离开。临走时,顾渊抱了抱池语,沉声道:“等我回来。”
池语拍了拍他的肩膀,让他安心回去。
等顾渊走了,薛崇和池语坐在院子里晒月亮。
今夜的月色极好,又通透又明亮,落在地上,甚至能看到游云的影子。池语模模糊糊地瞧着,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木椅扶手上。
薛崇给她端了杯茶,“喝些茶水暖暖身子罢,晚风凉,莫再伤了身子骨。”
池语接过来,颔首算作道谢,细细抿了一口。
是清淡的味道,不怎么苦涩,有种雨后清露的滋味。
她感受着晚风拂面,指尖敲打着茶盏,传出来清脆的声音。
半晌,池语打手势问薛崇:“若真要以阵法镇压花凉,我们有几成把握?”
薛崇也民了一口茶,良久道:“九成。但前提是,你做诱饵,花凉会信。”
池语又问:“那你们想好在哪里布下阵法了吗?”
“阵眼在冰泉,你将手里的宝贝拿去泡在冰泉里就好。”薛崇道,“花凉打造身骨需要将五样宝物浸泡过冰泉,但她找不到冰泉在何处。你若是将剩下几样东西丢在冰泉里,我相信她应该会中圈套。”
池语大概明白了他二人的想法,颔首,又喝一口茶。
风一过,她鬓角的发丝被吹乱,从她脸上拂过去。池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一样,放下茶盏,问薛崇:“咱们以前,可是相识的好友?”
冷不防被如此一问,薛崇浑身一僵。
他揉了揉太阳穴,选择了一个最稳妥的发问方式:“你都知道了多少?”
顾渊所施展的傀儡换身术,对记忆的损伤是永久的,也就是说记忆一旦有部分丢失,是永远也无法找回来的。但记忆丢失不是全部,谁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不知道对池语的记忆哪部分造成了损伤,是丢失,还是暂时蒙蔽。
但眼下看,她暂时还记不得从前的事。
池语按了按太阳穴,闭了闭眼,“不是知道,是猜测。鹤一告诉我,我从前是她的师妹,我就想问问你们,在我现在不存在的那段记忆里,我们是不是认识。”
她没告诉薛崇的是,应当是她从前的记忆吧,会成碎片化出现在她的梦境里。从前她只当是做梦,可后来顾渊告诉她,她还有一部分丢失的记忆后,她便愈发觉得不对起来。
那些碎片在池语的梦境里膨胀、发酵,醒来后剩下的都是模模糊糊的感觉,而这种感觉最近愈发清晰,便是让她觉得,从前他们大抵是认识的。
否则断不能人人见面都喊她淞念,这个表字,很少有人知道。
薛崇看着池语的表情,觉得她不似在试探,便想了想,挑挑拣拣地道:“你我,的确算得上旧相识。”
“不止你我。你与璇玑,与方旭,与云暖,皆是旧相识。”薛崇说。
池语沉默,这都是她大概猜到的。
“至于我,你我相识算最久,你还不是秦羡座下徒弟时,你我便相识了。”薛崇斟酌用词,回忆往昔,“彼时我在翠谷中最不受重视,空套了个老谷种座下亲传的壳子,又没人肯认真教导我,只拿我当翠谷笼络旁的宗门的工具,是你救下我,又让我见到了老谷主,这才促就了我后来一身的本事。”
池语抿了抿唇,她当真不知从前的她与这么多人都有瓜葛。
薛崇道:“自那之后,你但凡有什么大灾小病,我绝对不会袖手旁观,这也是我这次第一个赶到长青的原因。”
池语问他,“所以你并非是来做客的?”
“对。”薛崇颔首,“我是来救你的。”
薛崇叹了口气:“只是,也便是因为那次救我,你阴差阳错被秦羡看到,收到自己门下,后来百年兜兜转转,才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他嗓音沉了下去,“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与我不相识,或许那样,你便不会遇到秦羡了。”
池语抬头看他。
他也回望向池语,像望穿了时空,看到了曾经的池语。
所以,顾渊说的话是真的,她当真不是十四五岁拜入琴昇门下,从此做了长青的肉身镇物,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但同时,池语也突然对眼前这些产生了深深的疑惑。
直觉告诉她,他们身后还有很多事瞒着自己,但还没有到开锁取物的那一日,一切都不到恰好的时机。
她选择相信顾渊。
既然时机未到,便等它到来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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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上午,池语起得很迟。
她推开寝殿大门时,破天荒看到莫启没去修学,只与薛崇一道站在庭院中,留了两个背影给她瞧。
池语心生奇怪,拍了拍门框发出声音,让两人回头,耸了耸肩,意思是——
“你二人在做什么?”
两人听到响动后回头,莫启小脸马上就垮了,委屈道:“师父……你可算醒了!”
池语狐疑地看向薛崇,薛崇摇了摇头,朝着谭允的扶乾殿遥遥一指——
她脑海里“轰”一声,又不敢想些不好的事,只得冲着薛崇疯狂扬眉,“发生了什么事?我师弟出事了?”
“谭掌门没事,只是……”薛崇看一眼莫启,莫启垮着脸,接话说:“掌门师伯他……他突然闭关了。”
闭关?
池语蹙眉,闲来无事,谭允闭什么关?
还在如此紧要关头?
池语打手势问:“我三师弟知道这事吗?”
薛崇摇头:“林长老也不知,是他清晨去寻谭掌门,发觉找不到人,方知道他突然闭关了。”
池语的眉头拧得更紧了。
不对。
按常理来说,谭允闭关前定然会与她相商,至少也会通知林亓一声。否则身为掌门贸然闭关,后续事情没有在第一时间内得到很好的分配负责,宗门会整个乱套。
这根本不像谭允的作风。
池语进屋飞速换了一身常服,洗漱完梳理着头发走出来,薛崇与莫启自然跟上,在她身旁将这事仔仔细细又说了一遍。
薛崇说得简要,细节由莫启来补充。走一半,池语一把薅住莫启,冲着他挑眉,意思是:“你怎么不去修学?”
莫启猛一被薅,一时未反应过来,张着嘴愣愣看着池语。薛崇摇摇头,道:“谭掌门突然闭关,宗中有些散乱,学堂暂时暂停了,欣阳便回来同我叫你了。”
池语一顿。
已经到如此严重的地步了?
薛崇道:“听掌门首徒说,此番他闭关突然,是夜半时分从床上忽然翻身起来,换了一身最隆重的长袍,谁也没通知,坐在铜镜前端详许久,便直接去了后山闭关。因着竹峰上大多都有溯影珠,掌门首徒是被闭关阵法惊醒的,醒来去寻人不见,一瞧溯影珠,才知道这一回事。”
池语心中微惊。
如此一番话,愈听,愈觉得不像是谭允能做出来的事。
且不说他向来以自己为标杆,万事都先要同自己打个商量,便说前几日他方修得大成位列金仙,如此便做出这般不过头脑的举动,属实不太像一个做了掌门近百年的人。
这行事风格,往好了说叫飘逸洒脱,往难听了说便是当真“屁事不管”,是个甩手掌柜。
像极了……
池语脚步忽地顿住。
她打了个冷颤。
像极了某一个人。
池语突然回身,紧紧握住了薛崇的胳膊,强迫自己稳定下心神来,打手势问他:“鹤一可有消息?”
薛崇被池语突然的动作惊了一惊,但好歹稳住了,摇了摇头道:“暂时没什么消息。”
听到这话,池语刚要叫他去寻些人去趟问天,她就看到了无比疯狂的一幕。
哪怕是在白日,也看得极为清楚——
一道白紫色的雷电从苍穹之上毫无预兆地劈下来,像一道歪歪扭扭的天梯,直直通往山外的大地。
甚至在池语模糊的视线里留下了一道灼热的疤痕。
很久之后,才有巨大的雷声闯进她的耳膜。
那是问天宗的方向。
现在,有人在问天宗,渡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