晃眼间新年已经过了五天,刹那到了大年初五,这几日里江家一家三口无事就往外面集市和酒楼到处走,都说土包子没见过世面,但黄怡和江实严格来讲虽然当了二十年的普通农民,但毕竟还是出生在富贵人家的,只有江闻归是实打实的土包子,几日里又和黄怡又和颜九昔到处走走,略微对繁华地方的风土人情有了点了解。
只是跨了座山,既然要将风土人情,江闻归也是自嘲井底之蛙。
五日里,第一日上来拜年的人最多,接下来的日子里就少多了,凭颜川提督的位置,那些大官人拜年都是首选颜府,一日之后,一般后来的就都是些外出游玩方才返回的旧友,王家也来过,王家主人的三品官虽说在颜川面前造不了次,但三品官就是三品官,可以上朝可以面帝陈词,是普通人家一辈子忙碌都不敢奢望的高位,也是普通人竭尽一生都无法触及的高位。
王月明的三品爹当然知道这王月明的事,被羞辱是一码事,但对颜家千金出口冒犯,保不准会不会让颜川以怨报怨。王官人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但所幸颜川并没有怎么追究,收了礼还了礼,笑呵呵地聊了两句就结束了,看起来和气生财。王月明在旁边站的满头大汗,而颜九昔则例外,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虽说似乎瞧不起人,但也算不给尴尬了。不过这谁都知道,王家对颜家的联姻高攀,肯定是彻底没了可能。
一直到了正月初五。
到了五月初五,一般颜府就不怎么会有人拜访了,就算有也是刚到杭州的官或者朋友,大厅上,江夫妇,颜夫妇,吴氏兄弟六人坐在一张桌子前,一边喝茶,一边闲聊着往事。
要说聊,其实主要是四个男人聊,黄怡潘凝雪两位女眷微笑听着,一派景象,好不和谐。
要说起来,其实他们都是小时候就认识的长大玩伴,各自有各自命运,如今再有交集,就是如此。谈国事谈家事,总是说不厌的。
外面,颜府大门突然被敲响。
有客来访,随即一个下人去打开了大门,按理来说主人迎客,做客的几位应该退避才对,但江实几人稳稳地坐在座位上,没有挪脚,似乎早有预料。
江实拿起茶杯,放在手里细细观赏,抚摸着茶杯上的花纹。
大门打开,以苏兴隆站在最前,一个明艳照人的夫人站在他身边稍后一步,苏清明和另一个年龄稍长于他的女孩站在苏兴隆的身后,腰板立正,庄重无比。
苏家一家四口竟然一起到来。
所有人看向这苏家一家四口,只有江实依旧拿着茶杯,目不转睛。
“来了,苏老弟。”颜川笑道。
苏兴隆点点头,一拱手说道:“见过颜大哥,两位吴大哥。两位嫂子。”
吴凌吴前点点头,就当回礼,颜川笑而不语。
苏清明站在父亲身后,满头雾水。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父亲会突然带着一家人来到颜府,从昨天开始,父亲和母亲说了什么重要事,之后就告诉自己和姐姐准备好明天去颜府拜见一位大人。
大人?颜伯伯已经拜见过了,颜府还有什么有权有势的人不成?
苏清明怎么想也想不出来,姐姐就更别说了,几天前才从金陵回来家里,人生事不熟,自然不可能知道。满心疑惑的苏清明去问自己的爹,苏兴隆只是一笑,说道明天就知道了,故作玄虚,
然后苏家夫人告诉苏清明,说苏兴隆以前是在那人手下做事的,听得苏清明更是八竿子找不着,他还以为自己家里一直是做生意的,苏兴隆以前还在外面给人做过下手不成?
他今天就这样稀里糊涂的跟过来,见着大厅上仅有的六个人,依旧想不明白是谁。
前方的苏兴隆一抱拳,双膝下跪,竟是深深磕头行礼,苏清明见着父亲弯腰下跪,大吃一惊。
“下人苏兴隆,见过少爷!”苏兴隆以头碰地,朗声说道。
苏清明抬眼望去,江实缓缓将茶杯放下,没有点头,没有任何表示。
下一秒,苏清明被姐姐拉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跪下身去,前面的妈妈也行了一跪拜礼。
“见过少爷(老爷)。”
一家四口,就这样齐齐跪在地上。
苏清明额头碰着地,却是满心震撼。
这人,不是闻归哥他爹吗?明明只是一介平民啊。自己还和他说过不少话,他竟然是爹的主子?
“起来吧。”江实淡淡地说。
一家四口快速起身,苏清明站起来,依旧云里雾里,一脸迷茫地看着面前那个男人。
“我们有多少年不见了?二十年吧,现在你是一个杭州闻名的大商人,生意一直做到京城了,川哥也变成了一个浙江最大的武官,时间过得真是快啊。”江实感慨道。
“今日兴隆能有此成就,全靠少爷当年教导。”苏兴隆恭敬说道。
“行了,刚刚那一跪,是我们最后的主仆礼了,以后别叫我少爷了。”江实挥挥手道。
“这怎么行?”苏兴隆大吃一惊,立刻慌了神,连忙抱拳:“少爷你……”
“行了。”江闻归打断他,随后背靠凳子,笑道:“如今你是个大商人,川哥是个大官,我算起来,只能说是这颜府大池子里的一个小王八,哪有你这样入门不拜神拜王八的。如今我隐姓埋名做了个平民,你做了一名商人,硬要讲究,我身份还不如你呢。如果你不嫌弃,以后就别叫我少爷了,叫我声江哥就好,也好让我和过去断了念想。”
听了他的话,苏兴隆低头不语,许久,抬头,一字一句,有点生疏地开口道:“江哥。”
江实微微一笑,手指一弹,茶杯的盖子瞬间如炮弹一般飞出。
杯盖瞬间飞向苏兴隆,苏兴隆瞳孔一阵,却是没有动弹,那个杯盖如风般擦着苏兴隆的耳朵过去,摔在地上,发出一声清脆的碎声。
苏兴隆两个子女被吓了一跳,看向江实,不明所以。
“胆子大了。”江实笑道:“不愧今天带上一家老小大阵仗。”
“你这摔碎我一个杯盖,我这一个杯子就当做报废了。”颜川无奈道:“杯子盖子连为茶具,缺一不可啊。”
“对不起嘛大哥,你这杯子我赔你一个就是了。”江实不好意思地笑道。
“你赔的卵起。”颜川翻翻白眼,出口成脏。
“行了,兴隆,别在下面站着了,上来喝两口茶吧,也好聊聊以前的事。”江实抬眼望去,笑道:“怎么,清明,不认得叔叔了?”
“认……认得。”苏清明咽了口唾沫,紧张地说道。
“你看你给你儿子吓得。”吴前笑道。
“行了,苏老弟和弟媳一起来喝两杯茶吧,闻归和九昔呢?去哪里了?几个孩子一块玩去。”颜川左看右看,没看到那对金童玉女,问道。
“出去逛集市了。”潘凝雪提醒。
话音刚落,颜府大门就吱吱呀呀地被推开,一男孩一女孩有说有笑地推门走进,抬眼看去,不禁全部人都在,还多了几个。见着所有人齐刷刷望着自己,两人停下脚步。
“颜大哥,没想到,被你抢了先机啊。”苏兴隆已经携手夫人一起走进大厅了,见着这一男一女回来,不禁感慨道。
“什么叫我抢占先机,这两小年轻自己的事,我可没掺手。”颜川不满道。
还是江实发声:“好了,这里是大人的叙旧时间,你们几个后辈就先出去玩吧,午饭自己去外面解决。清明,快拉着你姐走。”
江闻归和颜九昔又愣了愣,刚回来又要被赶出去了,这是什么情况?这可是瞧准午饭时间才回来的啊。
“闻归哥!”苏清明立刻领悟,兴冲冲地拉过姐姐,连忙冲上前把两个金童玉女一起带出颜府大门。
“不是……这,这都啥事啊?”江闻归被苏清明连拖带拽拉走,一脸无奈。
颜九昔和江闻归方才才从集市回颜府,屁股还没沾上凳子就被撵了出去,自然是满心无语不解,几人冲出几步,江闻归无奈地问向拖自己走的苏清明:“清明,这到底怎么一回事?怎么你爹都来了。
“我也不知道啊,我今天随着我爹一起来的,然后我爹带着我和我姐进了颜府,一见到江叔叔的面就叫了声少爷,对了,闻归哥,给你介绍下,这是我姐。”苏清明连发炮似的讲了一大堆东西,江闻归听得一愣一愣的,少爷?
别说苏清明,江闻归和颜九昔也听不太明白,江闻归一抬头,对上苏清明姐姐的目光。
“小女子苏淮南。”女孩点点头,温婉地说道。估计是没想好怎么称呼眼前这个人。不知道是叫小少爷好还是江公子好。
“啊,你好,在下江闻归。”江闻归也点点头,看着苏淮南的脸庞,心里也暗暗感叹,一儿一女,名为清明淮南,听着就十分雅致,各个也长得十分标致好看,苏家的血缘还真是优秀啊,这苏家老爷也是会起名。
苏清明长得俊美,苏淮南也是个实打实的美人,唇红齿白,脸庞标致,不过看着有些弱不禁风。但细细一想,听到的美人不都是弱女子吗,也就合情合理了。
“清明,你说你爹叫我爹少爷?这到底怎么一回事。”问了声好,还是正事紧要,江闻归立马转头问向在前面领路的苏清明。
“我也不知道。”苏清明摇了摇头,解释道:“昨天我爹说今天要上颜府见重要的恩人,今天带着我们姐弟两还有妈妈就上门了,结果到了颜府,开了门就对江叔叔叫了声少爷,搞得我都蒙了。我记得之前来你们家里,你们家是住在隔壁村子里的啊,闻归哥,叔叔到底什么来头,怎么爹爹都要叫他声少爷啊?”
江闻归愣了愣,随后摇了摇头,笑道:“我也不知道。”
听着虽说不知,却已是内心明悟。
苏兴隆上颜府拜访江实,江实端坐于厅上没有避讳,明显早已了然于心。
主仆坦然相见,众人一起言欢,让孩子避让,今日坦明,这也说明,下次见面,江实会把所有事情告诉自己。
虽说自己一直不知,但很快就会有答案了。一切都在江实的把握之中。
一方一直不说,一方一直不问,今日坦然,就代表着答案水落石出。
江闻归知道自己已经长大了,到了该知道这一切的时候了。
“叔叔一直没告诉你这码事吗?”颜九昔轻声问道。
江闻归摇摇头,道:“他一直没说,我一直没问,你爹应该也和你讲过很多次我爹以前的事吧。今日苏老爷上府,我爹早就端坐好了等他,也说明他准备好要告诉我这一切了。我爹以前可能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也许是他觉得今天我才算长大了,要接过他的包袱了。我也不明白家里的身世对我有什么好瞒的,但我爹总有他的理由。”
“在那小村子里生活了这么多年,我想过很多次很多次为什么,我爹和我妈都是那么有才学的人,长得也好看,怎么也不会是农村里的农民出身,但越长大了我就越知道不该问,到了时间他们就会告诉我。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抛弃了以前的身份,那肯定有所寄托。”江闻归有些感慨,不知道是因为今日就要坦诚相见还是因为被瞒了这么多年的苦楚:“也许我爹有他的想法,也许这是一件我长大了才能知道的事。原来身世真的能是这么大的秘密。”
颜九昔点了点头,不再讲话了。苏家姐弟在一旁沉默的听着,苏淮南虽说不太了解起因,但听着也明白了大概。江实和黄怡向江闻归隐瞒了十七年他们家的背景,也不知道到底如何惊人才能瞒着这么久。
“苏老爷以前是在我爹手下办事的,那这杭州里,有什么姓江的大户人家吗?”江闻归既然了解了一星半点,便顺着问道。
“没有听过。”颜九昔摇摇头,苏清明也摇头表示没听过。
苏淮南却是没有一时间否认,蹙紧了眉头,细细回想了一下,江闻归看见她似乎有印象的样子,不禁问道:“苏小姐可有印象?”
苏淮南没有回答,沉思了一会儿,突然哎了一下,一手握拳在另一手上锤了一下。
“我记起来了,之前在金陵上学的时候听同窗说过,说是我们江南这代的一件大事,出自一个姓江的大官人家,不过这事已经发了很久很久了。听她说已经有二十年的事了。”苏淮南说道。
二十年?不正好是自己爹妈成婚前不久,江闻归心里有数,连忙道:“苏小姐快讲。”
“二十年前,那时候杭州有个大官家族,姓江,那江家的老爷呢,位居从二品的高官位置,二十年前,那江家老爷前去京城面帝,据说那江家老爷做上那官位十来年,兢兢业业,说不上特别出彩,但也中规中矩,年年进京面帝也进谏甚少,只有汇报功绩那块讲多两句,但二十年前他那场面帝,却是突然破例,不仅当朝弹劾数位高官,更是不符以往形象地进谏百言,有人说他为这次面帝已经准备了十几年,悄悄落下了很多棋子,就在那天托盘而出。”
“早朝过后,皇帝特召这江家老爷去皇宫,和他畅谈一晚,听闻皇上与他交流一夜,虽然未寐,却是精神抖擞,龙颜大悦,当即下令将这江家老爷拔擢为一品大学士,做龙椅身边的谋士,随后更是一道圣旨下江南,请这江家长子进京做那驸马爷。”
“但不知为何,这江家长子非但没有应承这荣华富贵的请求,更是次日作出了一件震惊江南的事情,他竟然带着当时一位另外高官家的长女私奔了。这事一出,原本以为龙椅上的皇帝会大发雷霆,但是并没有,江家老爷带着江府除了长子以外的家人和下人举家迁去京城,也不知道如何安抚了皇帝,这事也就告了段落。”
一路走去,苏淮南将这事细细道来,在这寒冬大月,几人静静听着,江闻归竟然是浑身是汗。
“江叔叔……就是那个江家长子吗?”听苏淮南讲完,颜九昔轻声问道。
江闻归长呼出一口气,沉默良久。
“八九不离十。”
“原来是这样,原来江叔叔就是那江家的长子。”苏清明年纪尚小,当然不知道这档子事,听完姐姐说完,也是长出口气。
走到集市面前,几人缓缓放慢了脚步,江闻归低头不语,其他三个人看着他沉默的样子,也是没有打扰。
“原本没想起来这件事我也不明所以,如今想起来,我也知道为什么爹会带着我们来颜府拜见江叔叔了。”苏淮南说道:“既然江叔叔是江家的长子,那么爹爹早时候应该是为江叔叔做事的下人,后来江叔叔拒绝上京做帝婿,爹爹与江叔叔关系密切,也没有北上京城,而是留在了江南,后来可能是江叔叔托关系或者爹爹从江叔叔那学了经商之道,白手起家,一路路做成了如今这样的大商家。吃水不忘挖井人,今日仍以主仆拜见。”
“今日兴隆能有此成就,全靠少爷当年教导。”苏兴隆当时是这样说道。苏淮南当时听了不懂,只觉震惊。如今一想,原来如此。
这么说,江闻归的父亲虽然甘心隐居做那农民,却是个很有才华的人物。苏淮南看向江闻归,少年正看向热闹的街道出神。
“这么就是说,为了我妈,爹放弃做那帝婿,而是一辈子隐居在这江南了。”江闻归笑笑。
“我还有一个在京城的爷爷啊,做着一品大学士的位置,真是很有本事的人啊,不知道以后能不能见到呢?”江闻归喃喃自语。
“如果叔叔喜欢的话,这样的生活也挺好的。”颜九昔在旁轻轻说道。
江闻归轻轻点头。
“走吧,大家都饿了吧。”江闻归露出笑容,挥了挥手:“找家酒楼,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