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明澈,江南就是这样,越是冬天天越晴,到了夏天北方要不只见得到炎炎酷暑,要不就是能让山都塌掉的瓢泼大雨,到了冬天就是多到不得了的黄沙,江南却总是小雨来完下大雨,终日都是阴郁的。这大寒时节雪一停,抬头一望,是万里无云的夜空。
夜空之下,两个踏入中年的男人举杯聊天,一个是名震一方的从一品将军,一个是无官无职的平民,却是毫无隔阂。
“我说,你能不能看出来,我家九昔喜欢你儿子。”颜川笑问。
“看得出来,不过说起来,那丫头在闻归躺床上的时候来看过他好几次,我当时挺纳闷的,两个人应该不太认识吧,怎么这丫头就来这么多次了?该不会早早就喜欢上闻归了吧。”江实问道。
“九昔不是那个时候喜欢闻归的。”颜川摇摇头:“那个时候,她是觉得你儿子和她曾经的一个救命恩人长得像。”
“救命恩人?”江实歪头好奇道。
“大概是她七岁的时候的事。”被提起了难忘回忆,颜川也打开脑子匣子,细细回想,说道:“那时刚坐上这将军位没多久,三把火燃的正盛,有一群山贼在江南坐地,在杭州这块倒是不兴盛,在温州金陵苏州那些地方占山为王,听了人的指示,懂了要从民心下手,就拉拢了些穷书生,办了个叫什么清真教的教会,说什么盛行天道一类的,实则一直拉拢那些小官家里的人心,推崇天人。你也知道,大华这地最信佛信教,一来二去这清真教规模就大起来了,有人在背后撑腰,估摸着拉拢了万来人。但狗又改不了吃屎,头回说了自己没有凡欲,但那些贼子又管不住胯下那杆枪,结果呢,一大堆清真教的山贼嘴里说着信奉仙人,然后下去烧杀抢掠强抢民女,整个江南是乱了套了。”
“一听就李明全干的事啊。”江实笑道:“这估计出乎他的意料了,人全来了,民心一点没拉到。不过想想,这事做的有理,但不全有理。一个远在千里的异姓王哪管得住江南这么大片土地。,做个藩王,想尽了兄弟缘分,也不看看自己几两实力能推翻。江南这块水温,饱日子多,大官人天天在娘们肚皮上滚,懒得理造反那杆子事。”
“这不就是。乱了套了,那些穷人家孩子就真信了那些天上仙人,那些山贼绑不住脚,逞威作福下山做了淫贼,只有少数一帮人知道这清真教到底是来做什么的。”颜川摇摇头:“在多不在精啊,你说是你爹还好,但他只是个李明全,这盘棋下的太烂了。”
“后来呢?”江实问道。
“虽然这些清真教人谈不上对皇帝有什么威胁,但你也知道,祸及百姓,早些平定就更有威望。那时候我还跟黄铮国和隔壁江苏那两一品官讨论着要不要上道奏章,刚想着,圣旨就马上下来了,要我去带兵把江南这代的清真全部连根拔了。”颜川说着说着就笑了:“一万多的山贼,被打的溃不成军,平时那威风半点都没逞起来,听到官兵蹄子声就吓得屁滚尿流了,我们从杭州杀到温州,就是一马平川。再上去金陵,结果那群东西听了风声早跑了,我们追了百来里才追到,那些看着就五大三粗的全部斩了,留下些识字的盘问。”
“供出李明全了?”
“供出个屁,他小子精得很,这些穷人家孩子哪知道,被卖了还帮着数钱。真正的清真教内党早就南下去李明全那广全了。”颜川叹了口气:“搞半天,除了名声,干了个屁。什么根都没拔出来。”
“但是听说后来他们又反了。正是这里”
“清了几个地方的山贼,我以为真的平安无事了,结果还没回到颜府,事发了。”颜川叹了口气。
江实看向他的脸,上面有着庆幸,还有恐惧。颜川很少露出这样的表情。
“我差点失去了这个女儿。”颜川苦笑道:“称不上死灰复燃,原来清真在杭州这代藏得很深,也是畏惧我这个提督。听到其他地方清真教都被扫光了,如果跑估摸着也是死,不走也是死,就反头想一把火烧了将军府,拎着我的家人在手里,可以趁机南下回到广全,一把灭掉这个扫贼的势头。”
“原来是这样。”江实恍然大悟。藩王广全王蓄谋造反,在江南一地拉拢了许多山贼,但是组织起来的山贼被颜川一把火打的溃不成军,蛰伏在杭州的最后余党就想着借颜川家人的性命威胁,南下回广全,好保自己一命。
也就是说,那一夜,杭州蛰伏的山贼一把涌入了颜府,点了把火,顺便拿颜川的妻儿子女做要挟。
“真的,在北方抗蒙的时候,身边死了十几万的人,我都没有那晚这么害怕。我怕没了九昔,没了凝雪。”颜川轻声说道。
“多少人?”江实问道。
“五百多人。”颜川回答。
“都被那个人杀掉了?”江实问道。
颜川摇了摇头,道:“那时候,大部分山贼在前院和我们,大概三成山贼在后面点火杀人,还有绑架我的亲人。”
“然后呢?”
“他们说,想要让我的家人无恙,就让我们放行他们南下至少三百里,然后他们安全了才会把人送回来。”
“你不能答应。”
“不能。不放他们会死,放了,贼人逃了,他们被凌辱后死。”颜川轻轻地说:“就算他们不过河拆桥,我也不能为了自己的私欲放了。”
一家之后,千百万家。
不放,颜家死剩一人。
这一放,满城谩骂蜂拥而至,一口口唾沫吐向家人,说道一家大过千万家的道理。批判颜川的妇人之仁。让这五百余党回下广全,也许对于整个战局只是小事一桩,但也能说成所谓放虎归山。
那刻的颜川,手脚冰凉。
“没人会怪你。”江实摇头说。
“杭州没人会怪我。”颜川叹道:“他们一直在安逸的日子里。”
“之后呢?”
“贼人告诫我,一盏茶时间不放他们走,他们就斩杀我亲人一人,如果过了半个时辰,全都杀了,就拼个鱼死网破。”
“当时身边的将士都看着我,吴凌坐在我隔壁缄默不语,只是把手放在我肩上。我手下那些将士都叫我放他们走,说大不了他们到了南边再和李明全杀上一回。把这多出来五百人杀个光就行。”
“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干什么。”颜川摇头一笑。
“就在我要下令全军杀进我颜府的时候,颜府门前,出现一人。他一身白衣,几次恍然,我的妻子,女儿,爹妈和岳父岳母,全部凭空出现在我们面前。”
“那人这么厉害。”江实轻声道。
“我还没来得及感谢,那白衣又凭空消失。我喜极而泣,待安定好了家人,下令冲锋。那群逆贼看见我的家人被解救,乱了阵法,被我们一阵冲杀,几乎没有损伤就杀完了。那晚我可是杀红了眼,足足斩杀了十来名逆贼。”颜川笑道。
“那晚后,我却找不到那个白衣,当时绑着我家人的贼子都被他一剑封喉了,他救了人,帮了我,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颜川看向夜空到:“我不敢肯定他是谁,但心里微微有了猜想,那晚开始,九昔见到他的背影,也是魂牵梦绕。一直惦记着这个救命恩人。”
“是他。”江实点头。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李明全怎么算也不如你爹算,五万兵受命南下巩固江南力量,我带着一群江南兵南下,死了九成,终于是镇压了李明全。他应该没想到江南有这种兵力,想吞了江南再和上面那位隔千里对峙。但大华有了你爹在,他所有的打算都落空了。”颜川笑着摇头:“人算不如人算。”
“他和闻归像吗?”江实想了想:“没感觉啊。”
“你和山河最亲,你都说不像,我也不知道。”颜川摇头道。
“这么说,就是因为觉得闻归和自己恩人长的像才过去,那天应该是问闻归有没有什么哥哥之类的亲戚吧,多和闻归说了点话,就变成现在这样了,她现在才见了闻归几面?算上今天才第五面吧,这么快就喜欢上了。”江实笑道。
“这五面顶的上她在平日里见陶家那长子几百面了,那陶宥不喜欢九昔吗,一起上了一年学堂,结果九昔对他什么意思也没有。倒是闻归,第一面就救了九昔的命,第二面推心置腹的谈话,第三面帮忙喝退了那王月明,第四面是自己去帮他,第五面请来家里做客。”颜川啧啧地道:“这五面,每隔一面,质的飞跃。我都羡慕这小子的紧。”
“要我说,你们闻归有没有什么看得上的闺女吗?没有的话,让九昔和他在一起得了。”颜川挥挥手道。
听到他的问题,江实眼前微微迷蒙,想起来那个六岁的可爱女孩。
“有吧,只是不知道过了这么久,他还喜不喜欢。”江实轻声说道。
“谁?”
“老洛家闺女。”
“对哦。”颜川抬起眉头恍然大悟,自己还忘了这茬。他看着江实落寞的眼神,也不由得伤感起来:“那时候我不在,如果我在,那罗康在公堂上就被我斩了。平日里天天听到他的威名,没想到祸害了洛老弟家。后来我才知道,那姓简的狗官一直拦截了往上传的上诉,不给我们这些城里的官看到。只不过那时候罗康已经死了,姓简的解甲归田,我也没办法。”
“说这些已经没用了。”江实摇头道。
“我可喜欢雪若那闺女了,长的那么可爱。你说,他们现在在京城过得怎么样了?”
“不知道,应该很好吧。”
“应该是这样的。”
月下,两个中年男人并肩,想着那些遗憾的事。
时光冉冉,没得补救。
“过了这么多年,闻归还是对当初那个小女孩念念不忘吗?”颜川感慨道:“倒挺像你。”
“他不像我,我可以不练剑,他不行。就算他喜欢你闺女,现在也没法和她在一起。”江实摇头道:“我当年和黄怡在一起,舍弃了陪伴了十来年的剑,舍弃了一只手,要做鸳鸯,总的放弃一些东西,他不行,没法放弃。命格太重。”
“什么意思?你爹布的局里,不能没有闻归吗?连你都可以舍弃,竟然不可以没了他?”颜川问道。
江实笑笑,沉默不答。
“我说,就算闻归可以接过你的担子,你不练剑,这江湖肯定少了点生机啊。”颜川靠着护栏说道:“你在,江南这片必有一天,搅的江湖天翻地覆。而且可能是几百年来剑山河下的第一天。我看起来,你的天赋要比闻归优秀吧。不可惜吗?”
“无妨,我还没入江湖就退了,也没多少人觉得遗憾。最多就是我那喜欢下棋的老头会气得拧拧大腿而已。”江实笑着喝了口酒:“我既然答应了他不杀人,留了只左手也没用,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拎剑了。”
“要是你出世,和儿子两天相映,不是一件美事?”颜川斜眼问道。
“你不知道。”江实摇摇头:“正是因为我置身世外,才有此幸运。”
“什么意思?”
江实望着夜空,无声笑笑。
“我若执剑,天下无刀。吾子执剑,天上星辰。”他喃喃道。
颜川大骇,几乎要拿不稳酒杯。
“真的?”颜川颤抖着道。
“真的。”江实点点头:“有些事你不知道,但闻归,就是下一个拿星河剑的人。”
颜川深深呼吸了一口,稳住颤抖的手,下一刻,噗嗤笑出声。
“你说,对你爹来说,你不做那驸马,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谁知道呢?时来运转。”江实耸耸肩。
楼外,一对母女一对母子有说有笑的慢慢走在路上,走过了颜府的花园,摸过了冬天的寒梅和保暖供着的牡丹,走到了颜府的池子前。
颜府之大令人咂舌,处处灯火通明,不知道挂了多少灯笼。诺大的房子后竟然是一片湖,虽说已经到了夜晚,但细细倾听,就能听到水流的哗哗声。
浙江多山,湖的背面是一通瀑布悬挂在那。不过到了夜晚看不清,也就没有赏景的雅致了。
“真厉害啊,府子里还有一片湖。”江闻归咂舌,他可是没想到一个人家能大到装下片湖,敢都不敢,就已经见到了这个壮观。
“湖北面有一个瀑布连着一个独立的小池,你们的吴凌伯伯平日就是在那里练武功的,连晚上都要过去。九昔给那起了个名字,叫落池。”潘凝雪介绍到。
“落池,真是好听的名字。言简意赅。”江闻归赞到。
颜九昔轻轻一笑,潘凝雪转头看她,看的女孩立刻红脸。
“吴凌伯伯平时是住在你们府上的吧,他在府里到底担的什么位置?”江闻归问道。
他也看得出来,吴凌住在颜府,和颜川很多时候都在一起,也听颜九昔命令,那应该在颜府是有位置的,虽然多半只是安个虚名。
颜九昔和潘凝雪愣了愣,似乎也没想过这件事,迟疑一会儿,潘凝雪犹豫说到:“应该……只能算个侍卫吧。”
江闻归了然于心地点点头,颜川看来只是随意安个位置而已,不过按吴凌和颜川的关系,就算是颜府里的大管家遇到他也要乖乖低头叫声吴老,什么职位倒是不重要了。
好多事自己都不知道呢。
江闻归抬头看了看天。
“颜府真大啊,你说,这么大一片地方住这么几个主人,会不会闲得慌。”江闻归感慨。
“怎么,你想住进来?我去问问爹爹给不给。”颜九昔调笑道。
“别闹。”江闻归笑笑。
“闻归,在想什么呢?”黄怡看着儿子仰头望天,歪头问道。
“没想什么。”江闻归摇摇头。
“只是觉得月色真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