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任思渊一人在漫漫黄沙之中走出许久,却渐渐发现四周天色昏暗,似有阴云遮蔽。抬头一望,天空似乎从中被劈开了一道巨大的裂缝:裂缝之南万里无云,晴空朗朗;而北面被大片阴影笼罩,头顶的黑云不断下坠,简直快要将大地全然淹没一般。
定睛一瞧,自己正不断向北而行。天色如此诡异暗沉,想必此处不宜久留。思渊不及犹豫,赶忙回头疾行。谁知那乌云覆盖之快速,远远胜过自己脚力。不多时,任思渊的身子便全然被笼罩在那阴森森的暗影之下。
这究竟是什么地方?思渊眼看天色暗沉,不由得心下慌张起来。明明上一刻还是晴空万里的烈日暴晒,怎么眨眼之间,沙漠中已然不见丝毫光影,沙石蔽日,黑漆漆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一时间,空气凝结,寒冷彻骨,只穿着单薄衣衫的思渊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由于看不到四周情形,思渊便只是立在原地,不敢轻易走动。从衣袖中寻出随身携带的火石、火镰和火绒,“唰”地一划,那火苗转瞬即灭,只留下一个若有若无的微光。
思渊忍不住又试了许多次,但就好像这北漠的空气中吸足了水汽,浸润了火绒干草,令那火石怎么打也打不着。这可真是奇怪——逸鸦大漠素来干旱而不见水迹,如何能使空气变得这般潮湿?迷茫之中,思渊不由得想起儿时曾听过的鬼怪故事——
天动异象,必有大劫。
莫非此次出师北漠不利,上天早有预兆?这般想着,思渊后背更是冒出一身冷汗。即便如此,自己也得寻着法子回到天客居去,及时向先生回禀才是。如若自己被困在此处而找不到出路,岂不是耽搁时机,害得师门上下无功而返?
只是狂风呼啸,将自己裹挟在中央,思渊只觉得自己马上就要双脚离地,站不住了。
那些细碎的沙子被风卷起,不断拍打在自己脸上,思渊不得不伸出袍袖,遮在脸前。谁知一抬胳膊,方才还放在衣袖中的火镰一下子滑了出去,在“呜呜”风响之中,顷刻没了踪影。
怎么会有这般凶恶的兆头?思渊想不明白其中道理——难道宓羽西湖这些年来南征北战,当真杀伐无度,中有冤屈么?想到此处,思渊赶忙握紧了拳头,将最后的两块火石和干草牢牢抓在手里。这一阵妖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不过刹那一瞬,狂风便连个招呼也不打,顷刻没了动静。
反倒是氤氲水汽升起,随着微风轻拂,凉丝丝地吹在思渊脸上。
此处气候无常,诡异难辨,自己还是早些离开的好。思渊这般想着,赶忙摸一摸方才仅剩的打火物事,想着点亮四周,不知方才遗落的火石之类是否还在此处。思渊颤抖着手,“啪”地一点——
几尺之外,竟也同时亮起一束摇曳的火光。
莫不是这附近终于有了人的踪迹!思渊看见那火光闪了一瞬,不由得大喜过望,连忙张口便欲呼喊。那喊声涌到嘴边,却突然止住,思渊咽了口唾沫,觉得那刺骨之寒再次涌上身周。
就在自己的火苗熄灭之时,对面的火舌,便也同时没了踪影。
难道世间还有这样巧的事?正欲再次擦亮火苗,思渊才意识到,自己手指尖竟已颤抖得快要拿不起那短短一截火绒了。咬一咬牙,强行定下心神,任少侠这才狠命一划——果不其然,对面的火光再次亮起。
而就在有些湿润的火绒就要支撑不住,那温暖的火焰颤动个不停之时,对面的火苗同样一闪一闪,忽明忽暗,与思渊手中所见情形毫无差别。一狠心,思渊深吸一口气,“呼”地一声,将那火光一下子吹灭。
毫无疑问,对面的光影霎时恢复一片黑暗。
思渊倒吸一口凉气,让沙漠中的寒风全然灌入自己脑海。定睛瞧瞧黑魆魆的前方,只觉得那口气憋闷着,怎么也吐不出来。远处之人,究竟是什么来头?思渊将打
火之物重新塞入衣衫之中,尝试着向前迈出一步,落在松软的沙土里——
天客居的二弟子,不能被那无缘无故的一点儿光就吓破了胆!
无论前面是神是鬼,是妖是魔,自己都必须得走上前问个清楚。思渊寻着印象中的方向走出两步,清清嗓子,大喊道:“前、前面是什么人!”话音落下,并无人声应答,反倒是一股阴风好巧不巧,骤起而呼呼地盘旋着,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去。
无奈之下,思渊看着仅剩的火绒,只好再次拿出火石来,猛地一摔,那耀眼的火光转瞬即逝。半刻都不敢耽搁,任少侠紧紧盯住了远处亮光的地方,这才发现,那同样稍纵即逝的光影之下,竟露出一截人的轮廓。
远远地看,好像还有发丝飘扬。
莫非那里真立着个人不成?思渊百思而不得其解,恨不得心下大骂自己愚蠢之至——思渊思渊,广思而渊博,这可是箬先生亲自给自己取的名字。怎么一到这关键时候,脑袋空空,什么也想不出来?
只是凝神一望,那黑暗之中,半点儿有人站立的痕迹也无。思渊觉得额头上已然满满的都是冷汗直下——自己方才望见的身影,身形矮小,更似乎是个孩子。
是个双目无瞳,脸颊惨白的孩子。
任思渊先是被吓了一跳,险些跌坐在地上,随即赶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夜幕笼罩,寒夜阴森,如此恶劣的气候之下,一个孩子自己跑出来作什么?用手抚着心口,微微定一定心神,思渊这才试探着伸出手,问道:
“孩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果真看到一双白皙的小手从黑暗中递了出来,那双手指尖凹凸不平,无名指上甚至还有个粗厚的茧子。思渊看着那茧,甚是眼熟,只觉得自己儿时写字拿笔不正,便也会在无名指上磨出一块茧。
低下头,只觉的那小手和自己的大手渐渐重合在一起,昏暗朦胧之中,两只手简直一模一样。只听得那孩子“咯咯”一笑:
“师父,我把人给你带来了。”
还没等思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孩子便在他胸前,甚是大力地一推——
“不要!”任少侠情不自禁地喊叫出声,一开口,却有满腔的冰水都灌在喉咙里。周围水声嗡嗡作响,冰寒之至,头顶上方似乎都有水结成了冰,将那茫茫的黑暗冻结了起来。思渊伸出手,下意识地想要往上游,却发觉自己的脚不知被什么东西牢牢地拽住,奋力挣扎而不得。
终于一口气憋不住,下意识地想要吸气,却将大口大口的寒冰都吞了下去。
另一边,安歌和清卿好不容易解决了那些来路不明的汉子,却也算是出师不利——清卿和嘉攸身上,都受了或轻或重的伤。尤其是南嘉攸的伤势,如今已然气若游丝,只怕一刻也耽误不得。
无奈之下,只好先回营帐去禀报先生,再作打算。
安歌和清卿回过马,仍是不见任思渊的踪影。抬头一望天,才发觉天色暗沉,硕大的天空似乎被劈成了两半。天朗气清的另一边却是乌云密布,紧紧挨在一起,逐渐地撕裂开一道巨大的口子——
这般天象,莫不是有什么预兆不成?
安歌想到此处,不由得隐隐担忧,加之思渊行迹不见,更是心慌一团。谁知清卿不过抬头瞟了一眼,便仿佛毫无察觉一般不再理睬,随即抱着南嘉攸,翻身上马。见她此状,安歌不由得有些惊奇:“你可曾见过这般情形?”
清卿若无其事地答:“沙漠之中气候多变,本是常事。书中多写,有什么奇怪?”说罢,一勒缰绳,令那金马打起精神,随即指着那天空道:“咱们也要快些赶路了。若是被那云雨追上,定要淋成三个落汤鸡。”
听罢,安歌默默不言,跟了上来。
自己作为天客居大弟子,平日里自然算得上是博览群书。而沙漠中晴雨交加
,也的确是常事——怎么自己就一下子想不到呢?
反观林清一向心浮气躁,不像是个读书的料子,想不到今日所知所感,竟也如此广博。安歌看着她轻快的背影,心下又是佩服,又是紧张——
一股莫名的焦急涌上心头。
其实所谓“书中多写”,不过是清卿信口胡说罢了。除了自己在立榕山上,子琴要自己读的几本古籍,清卿是那嗜书如命的人?只怕那书海之中关于北漠阴晴不定的气候,清卿别说没看过了,连听都没听说过。
而那半阴半晴的天空,实则是即墨星在夜屏山上时曾告诉过自己——东边日出而西边落雨,乃是沙漠中常见的奇异景观。但南面晴朗而北面昏暗则不同,那意味着天道有变,人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将要免不了一场生灵涂炭的浩劫。
清卿定睛一望,看了半天,却仍是分不出个东西南北来。转念一想,从南箫掌门带了一群浩浩荡荡的乌合之众去到无名谷开始,这江湖中的大灾小难就没停过。
这其中,哪一个又真正一清二白,坦坦荡荡?
想到此处,清卿不由得定了定心神——
连立榕山都已然灰飞烟灭,这世间,还能有什么算得上灭顶之灾?
走出几步,或许是马背止不住的颠簸,南嘉攸突然有了些意识,咳嗽几声,一丝残血从嘴角涌出,流淌不停。无奈之下,清卿便拿起嘉攸洁白的袍袖,在他自己的嘴角一抹,将那血丝擦了干净。安歌在一旁看到,有些好笑但又不明白,便强忍着笑意问道:
“你身上怎么没带帕子?”
“带了,不想用在这地方。”
安歌“哦”了一声,不再言语,想不到清卿倔强到这般地步。随即抬头一看天,只见那黑云欲坠,就快要压在二人头顶,赶忙一催马,道:“你我还是快马而行的好,否则这一声招呼也不打的大雨,还真就要淋在头上了。”清卿一听,丝毫不犹豫,任凭马背颠得嘉攸都快把五脏六腑吐出来,依旧拽紧了缰绳,容不得金马有丝毫喘息。
当安少侠悄悄投过来一瞬担心的目光时,清卿便漠然道:“别担心,死不了。”
隐隐直觉之中,清卿心下总觉得还是有些不放心,便作个若无其事的模样问道:“师姊,我倒忘了,回营帐的路,应该往哪边走?”安歌终于忍不住扑哧一笑,想不到清卿这么多年过去,已然连南北都分不清楚,便“咯咯”笑着道:
“咱们先前向北深入逸鸦腹地,如今回程,自然要往南边晴朗处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