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史那思摩怔愣了一下,抱拳道:“本将正是,敢问阁下大名?”
张仲坚傲然道:“老夫张仲坚。”
听到“张仲坚”这个名字,阿史那思摩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立时闪耀出奇异的光芒,奇道:“阁下就是德天宫的主人,‘虬髯客’,张仲坚?”
张仲坚道:“正是。”
阿史那思摩大笑道:“能在一天之内见到大名鼎鼎的‘药王’、‘鬼医’、‘虬髯客’, 本将真是三生有幸。“
罗林叟捻须,颇为不屑道:“树大招风风撼树,人为名高名丧人。大名鼎鼎可并非全是好事。”
张仲坚笑道:“老夫避世多年,没想到竟然还有人记得。”
阿史那思摩道:“阁下乃一代豪侠,放眼天下,这数十年间虽人才辈出,但论武艺却无一人能出阁下左右,本将又怎会忘记。”
张仲坚轻摇了摇头,道:“过去种种早已如过眼云烟, 闲话暂且不提,老夫受故人之托,特意给将军捎句话。”
“故人?”阿史那思摩朝馆驿中瞧了一眼,“阁下与可汗相识?不知是什么话?”
张仲坚并未马上回答,却突然将插在地上的环首大刀拔起,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一面用手指轻弹着刀身,发出“呛、呛、呛……”清脆的敲击声。
“此刀可有名字?”
“有,名唤赤炼!”
“赤炼?此刀可利?”
“吹毛断发,锋利无比!”
“此刀是何材质?”
“精钢所制,坚不可摧!”
“可是那故人所赠?”
“正是!”
张仲坚赞赏道:“刀确是把好刀,只可惜,刚硬有余,柔韧不足,已无用武之地。”
阿史那思摩皱起双眉,道:“阁下此话何意?”
张仲坚缓缓道:“此刀已断。”
“此刀分明未断。”
张仲坚笑了笑,“将军看不出此刀已断?”
阿史那思摩摇着头也笑了起来,“请恕本将眼拙。”
他的话语未尽, 只见张仲坚轻轻挥手,宽大的衣袖顺势飘起,将刀身卷了个严实,运劲一收,听得“铮”的一声,大刀竟在衣袖中断成数截,“哐当、哐当”落在地上,阿史那思摩刚起的笑意瞬间就凝结在眼中。
张仲坚晃了晃手中断刀,道:“老夫一生从不打诳语,说此刀已断,便是断了。”
阿史那思摩凝注着断刀良久,不解道:“阁下此举究竟何意?”
张仲坚依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随手将断刀扔到地上,自顾扬声道:“一郎,将刀拿来。”
平田一郎已不知从何处取来了一柄乌黑的窄刃直刀,双手奉着递上前去。张仲坚自他手中取过刀,手指徐徐抚过刀身,道:“此刀名为夜露乌, 通体漆黑,无锋无刃, 甚至没有刀鞘,看似粗俗简陋,却是柄难得的好刀。”
阿史那思摩注视着那柄刀,微微蹙眉道:“此刀也能杀人?”
张仲坚道:“只要是刀都能杀人,但能杀人的刀却未必是好刀。”
阿史那思摩道:“那何谓好刀?”
张仲坚笑而不语,只用两根手指夹住刀尖运力一折,刀身立刻弯成了一个圆,手指一松,又“嗡”的一声弹了回去,反弹之声有如龙吟,回响不绝。
阿史那思摩原本落寞的眼神突然散发出热烈的光芒。
张仲坚嘴角带着丝笑意,问道:“此刀可好?”
阿史那思摩赞道:“的确是柄难得的好刀!”
张仲坚抬手侧旁,持刀挥下,街道上的青石板迎刀而断,切口平整光滑,如削腐竹,竟连一丝半点的火星都未溅出。
“此刀可能杀人?”
阿史那思摩膛目结舌,定定瞧着那被一劈为二的青石板,半晌无语。
张仲坚笑了笑,缓缓又道:“刀能杀人并不稀奇,但能救人却实属难得。”
阿史那思摩回了神,困惑道:“此刀如何能救人?”
张仲坚道:“做人当如此刀,刚中有柔,柔中带韧,刚柔并济,能屈能伸。”他一反手,将刀收起,捧至阿史那思摩面前,“老夫今日就将夜露乌赠与将军,也顺便赠将军几句肺腑之言,身处乱世,死很容易,活着却难,也更需要勇气。将军一死,或许能为自己搏一世浮名,但城外那追随将军而来的十万突厥百姓又该当如何?任其自生自灭?蛇无头不行,望将军好自为之!”
阿史那思摩目注着夜露乌,若有所思,半晌,他缓缓接过在手,道:“让本将降唐可是阁下故人的意思?”
张仲坚一声轻叹,道:“是谁的意思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将军要衡量,一人之荣辱,百姓之福祉,孰轻?孰重?将军既然收下了夜露乌,就证明老夫并未看错人,也只有将军此等的豪杰之士才配得起夜露乌。”
阿史那思摩行礼致谢,张仲坚轻轻摆手,未再多言。
他回身望着李琰,眼中顿时充满了慈爱,也充满了无奈————世上还有什么事情比舔犊之爱更能温暖人的心?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周围的人彷佛也受了他的影响,既不动作,也不言语,只是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似乎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有些人就是有这样的力量。
他彷佛站了很久,终于开口道:“琰儿,此间之事皆已妥当,是时候该回得天宫了。”
李琰恍若未闻,只是面带凄哀,失神地凝视着怀中断弦的“凄绝”。
张仲坚那一双威严的虎目中也不禁透出了悲痛之色,喟然长叹道:“老夫一生行事坦荡,从未有过一个‘悔’字,但如今却是追悔莫及。老夫后悔当初不该教你武艺,不该放任你回中土从军,更不该不听你娘所言,让你跟你大哥、二哥一样当个平凡人。”
孙真人拍拍他的肩头,宽慰道:“仲坚老弟不必自怨自艾,玉衡的病虽然麻烦,但也并非全无办法,贫道与罗林道兄自当尽力而为。”
罗林叟也上前道:“孙老道所言甚是,娃儿也是命中注定有此一劫。”他突然看向我,“当初,老朽以为有这个女娃儿陪伴他身边,可助他排解心结,没想到竟然事与愿违,当真是天道难违。”
张仲坚闻言,也随罗林叟望着我,问:“姑娘就是上官秉义的女儿?”
我一怔,他怎知道我阿爸的姓名?不由讶异道:“先生认识家父?”
张仲坚道:“老夫与令尊有过一面之缘,当时他年纪尚幼,我与你爷爷倒是世交,只可惜你爷爷早逝。”
对于爷爷,许是心怀愧疚的缘故,阿爸很少在我与娘的面前提起,所以我没什么印象,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好低头默然。
气氛一瞬间又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闻得张仲坚不经意间的一句轻声低叹,“真是孽缘!”
我又不禁抬头看他,他双眉紧蹙,不住地摇头,然后仰头望住李琰:“琰儿,人已逝,琴绝弦,你还有何放不下?离开,于你,于人来说都是好事,莫要再为一点执念,苦了自己,害了别人!随舅父回德天宫吧,回去看看你娘,这些年,她为了不让自己的出身拖累你与你爹,独居海外,忍受孤寂,其中多少辛酸委屈,你总该知道的!莫要让她再为你忧心!”
李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眼中波光闪动,隐隐已现出泪痕,他忽然紧紧闭上了眼睛,眼角沁出了一滴泪珠,彷佛薄暮下凝结在石雕上的一滴冷露,饱含着说不尽的苍凉和寂寞。
泪珠徐徐滑过如玉的脸颊,顺着下颚滴落至琴弦,发出“嗡嗡”地低鸣,连琴都似乎在幽咽的悲泣。
良久,他缓缓睁开双眼,修长的手指轻抚着“凄绝”,口中喃喃轻叹:“香销翠羽帐,弦断凤凰琴。”忽然手掌在琴身上按下,轰然一声,“凄绝”应声碎裂,破碎的残片四散飞出。
残片如雪,仍在空中飘散,就见一道白影闪动,划过了漆黑的长空,轻灵孤傲的身影瞬间隐入了无边的黑暗。
黑暗,看不见任何东西,总是带来寂寞和绝望,但黑暗总有过去的时候,拂晓、日出,当曙光在天边绽开第一抹微笑,新的一天注定要降临,它意味着希望、重生、得到。
随着天光渐亮,街道两旁渐渐摆起各式各样的摊子,小贩卖力吆喝,行人穿梭如织,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过,平静得如此自然,不管经历过什么,生活依旧要继续。
侯承远轻搂着我的肩膀,随我默默远眺着冉冉升起的朝阳,阳光一点点照在身上,柔和、温暖。我侧头望了一眼他搭在我肩头的大手,轻轻挽起,紧紧握在了掌中。
日与夜,光明与黑暗,它们各尽其责,相互交替,循环往复,就如同人生中不断重复着得到与失去。至于得到什么,失去什么,似乎上天早已注定,我无从选择,或许默默接受即是最好的选择。
随着宫中赐婚的旨意接二连三传来,这几日飞骑营中的气氛和往常相比格外的不同,空气中洋溢着丝丝缕缕的喜气,连带着每个接到旨意的侍女脸上都多了几分喜悦之色,因为她们终于可以除了宫籍,嫁做人妇。
虽然未必个个都能嫁得称心如意,却总比那些坐困深宫中的宫女要好上百倍。宫女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皇宫中,除非有特殊任务或者被放出宫,否则便不能踏出宫门半步。
大部分的宫女都在宫中日复一日的辛勤劳作中逐渐老去,“入时十六今六十”,待到青春逝去,娇颜不再,就只能在尼姑庵中常伴青灯古佛,了却残生。
看着其它侍女一个个都喜气洋洋的,我却有些心情沉重,雨晴几日前已经奉旨出马场与张冲成了亲,如今这空落落的大屋中就只剩我孤伶伶一个,不是对着四面墙长吁短叹,就是浑浑噩噩,枯坐整日,脑中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待回过神时,往往已是屋外明月高悬,室内漆黑一片。
原来孤寂是如此的难以忍受,就像一种毒,一种无可救药的毒,会在你思想毫无防备的时候悄然而至,丝丝缕缕侵袭心灵的深处,让人变得无比脆弱。
皇上赐婚的旨意究竟何时才到呢?我心中竟在暗暗期盼着那一日,究竟是我害怕孤独,还是原来我也恨嫁?
“笃笃笃”,几声连贯的敲门声响起,我一时有些恍惚,有多长时间没人来敲过门了?我已记不清了,愣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起身去开了门。
“在做什么?这么久才开门。”侯承远一身戎装,负手立在门口,脸上还带着风尘仆仆的倦容。
我嗔了他一眼,反问道:“我还想问你呢,你这十多天去了哪里?”
他摸了摸鼻子,笑着道:“还没过门,就想当我的管家婆吗?”
我轻哼了声,转身进屋,一面道:“你现在后悔可还来得及,省得到时候怨天尤人。”
他忙一步跨入门槛,挡在我身前,赔着笑脸道:“我是求之不得,又怎会怨天尤人呢!”
我瞧着他,道:“那你老实交代,去了哪里?”
他一笑,几步走到桌案旁坐下,道:“你看我这一身甲胄,还能去了哪里,自然是有军务,难道我穿成这样去喝花酒不成?”
我撇了撇嘴,“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与程怀亮是花袭人的常客。”
侯承远脸色一讪,忙连着摆手道:“花袭人可不是那些秦楼楚馆,向来只有歌舞,我与程怀亮只是去赏舞,可没干过别的!”
见他一脸焦急,我抿嘴笑了笑,“好了,好了,我与你说笑而已,花袭人是什么地方我自是知道的,就算你真去了喝花酒也没什么,长安城的那些个公子哥有哪个没去过。”
侯承远蹙眉看着我,举起左手,指天发誓道:“别人去没去我不知道,但我真没去喝过花酒,我可以发誓!”
我按下他举起的手,叹气道:“说了只是戏言,你何必认真。”
侯承远一反手,将我的手攥于掌中,忽然肃了面容,认真道:“我不是李琰,看不透你的心,也不知道你的话哪些是出自真心,哪些只是戏言,我只知道,凡是你说的话,我都会尽百分百的真心去对待。”
我心头一热,抽出绢帕拭了拭他脸上的尘土,莞尔道:“早知道你会如此认真,我就不跟你开这个玩笑了,看你这一脸风尘,哪像是去钻了花丛,倒像是去当了苦力。”
侯承远温暖地一笑,点点头,“其实也跟苦力差不多,我这几日是奉命去了幽州,……”他的话刚开了个头,忽又停下,随意摆了摆手,“这些事只怕你不会想听,不说也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