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想,那时我刚到长安没多久,无忧无虑,最大的烦恼不过是应付严夫子那些酸腐无趣的之乎者也,正是少年不知愁滋味。如今却是不同了,被困在这方圆十数里的小天地中,被规矩、礼法束缚了手脚,事事都要盘算过后再盘算,怎及那时的心底无愁天地宽?
他道:“我征战多年,亲眼见兄弟手足血洒疆场,所杀之人也不计其数,原以为早已心如铁石。但再见你时,你面色憔悴,一脸病容,那一刻,我的心竟然很是疼痛。这才明白,我是真的喜欢上你了!你被采选入宫,我费尽心机将你弄到南山马场,其实我有我的私心,我想能时时见到你。”我垂目紧盯着自己的脚面,心里阵阵酸楚,脑中想着李琰,幽幽说道:“我不值得你对我如此好!”
“不!”他急声道,“这一切都是值得的!那日在跑马场上,你的出尘风姿让我目眩神怡,是我一辈子都无法忘记的!所以见你与独孤谋……”他忽然神色黯然,压低了声音,“我真的不是有意要伤害你的,我……我是怕失去你。”
我理了理心绪,重叹口气,“我与独孤谋的事,该解释的我都解释过了,信不信都由你。我今天来是想告诉你,好男儿志在四方,大唐如今外有强敌内有忧患,你一身本领,理应常思报国,而不应该为了我这么个女子自暴自弃。孰轻孰重,你应该心中明白!”
他点点头,轻声道:“这些我都懂的,我喝酒不为别的,是因为我无法原谅自己,竟然会伤害你!”他轻挽起我的手,看到瘀伤处时,不禁眉头紧蹙,“芸儿,你能不能原谅我?”
他的脾气我是再了解不过,他既心怀愧疚,与其不疼不痒的跟他说原谅了他,还不如打他一顿让他觉得自在。
我抽回手,看着他道:“刚才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我一直憋着的闷气算是解了,你若不追究我以下犯上,那咱们就扯平了!”
他连连点头,霎时喜笑颜开,问:“你真心肯原谅我?”
我点点头,他又道:“不过,你刚才骂得也太难听了,若传了开去,我还有颜面吗?”
我轻“哼”一声,“我还有更难听的,要不你下回再试试!”
他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讪讪然道:“可不敢有下回了,你还是让我留点颜面吧!”
我抿嘴一笑,道:“你还知道要颜面!”站起身从小案上拿了铜镜递给他,“瞧瞧你现在那副尊容,头发跟鸡毛掸子似的。”
他接过铜镜,看到镜中容貌,也是大吃了一惊。
我一面憋着笑说:“你自个慢慢欣赏,我是一刻也不想再看你那副尊容了。”一面转身踱步而出。
掀开帐帘,见紫彤神情惊愕地站在帐外,看我出来,忙缓了脸色凑上前来,震惊道:“芸儿姐,我真是太佩服你了!侯都尉挨你那么一通臭骂,愣是没还口。”说着,向我偷偷竖起了大拇指。
我讪然一笑,心想,这好像不是什么值得佩服的事情,说白了就是我泼辣呗。
我嘴角轻扯,低声道:“这件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还有侯都尉知,不可再对别人说起,免得扫了他的颜面。等会儿收拾了营帐,帮着侯都尉拾掇拾掇。”紫彤掩嘴笑了笑,应了一声,自转进营帐中收拾去了。
金风送爽,丹桂飘香,又是一年佳节到,因年初的旱灾,朝廷府库支出的银两数额巨大且频繁,为节省开支,皇上特下诏令,取消一切官府举行的庆典活动。南山马场自然也不例外,全无往年中秋的喜庆。
下午当值时,有些心不在焉,脑中一直想着雨晴与张冲的事…………昨夜回到寝所就见雨晴愁云满面,抱膝坐在榻上发呆,心中颇感纳闷,她向来开朗乐观,很少见她如此忧愁,遂上前探问缘由,她则是叹气再叹气。
几番追问之下,雨晴才娓娓道来,她与张冲两情相悦,欲结连理,可惜碍于雨晴宫女的身份,苦无对策。
按大唐的律法,如无特殊情况,宫女至死不得离宫。我们虽不像其它宫女幽闭深宫,但只要一日顶着宫女的身份,便一日不能随意嫁娶。
想到此处,不由感叹,我与李琰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手拿茶盅,正想得出神,突然有人从后面轻揽住我的腰,我一惊,手中茶盅一抖而落,幸好来人眼疾手快,在着地前的一霎那伸手接住。
我拍着胸口,呼了口气,闻着淡淡兰香从身后飘来,我已然知道是谁,回头嗔道:“吓死我了!”
李琰微微笑着,端着我的茶盅饮了一口,说:“在想什么?我站在你身后半天都没有察觉。”
我轻叹一声,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将茶盅搁回案上,笑看着我,问:“是张冲和雨晴姑娘的事?”
“你怎么知道?”心中所想被他一语点破,我当下有些惊愕。
他道:“我也只是随口一问,张冲和雨晴姑娘的事我多少知道些,这几日两人都有些神不守舍的。若是你自己的事,你定会告诉我的,对吗?”
我低头一笑,白了他一眼,“你都快成精了!”
说完想了想,又问他:“你可有办法帮他们?”
他微不可闻地轻叹口气,摇着头道:“此事我无能为力。”
听他说完,当即就想到了自己,不免内心悲戚感骤起,连带着脸上没了笑意。
李琰轻抚着我的脸,定定看了会我,道:“我无能为力,并不表示没有办法。”
我一听,心底又燃起一线希望,忙抬头问道:“什么办法?”
李琰道:“此事求不得别人,只能靠张冲自己。若他能多□□功,我倒是可以想办法让皇上将雨晴姑娘赐给他。”
赐?!我脸上露了丝苦笑,我虽不喜欢将这个字眼用在我们身上,但思来想去,恐怕这个是脱离宫女身份的唯一办法。
静了一会,李琰微笑着说:“不要担心,我知道你与雨晴姐妹情深,张冲如今在我麾下,我自有办法给他立功的机会,此事急不得。”
我点头轻叹了口气,低下头搓着手,默默站了一会,嘟囔着问:“那我们该怎么办?”
他眼带玩味地看着我,笑说:“我们的事相对简单,等打败颉利,我就去求皇上将你赐给我,凭我往日功绩,皇上断然不会拒绝的。只要你到了我身边,我再辞了官职,便可以给你一个名分,定不会让你受了委屈。”
说完,他忽又凑近我耳边,低笑道:“怎么?急着想嫁给我了?”
我脸一红,扭头道:“谁想嫁给你了!”
嘴上虽否认,心中却难掩欣喜,侧头瞥见他神色微怔,又戏谑道:“就算我答应了,我阿爸也不见得会答应,你道他一定会喜欢你么?”
李琰道:“那我可不管,皇上若将你赐给了我,你便是我的。你爹要是不答应,我就派兵围了你家,逼你爹就范。”说着,他挤着眉毛硬是装出一副“凶狠”的样子,眼中却仍是笑意盈盈。
我忍不住揉着他的脸,气笑道:“你呀,爹娘生就了一副好面容,何苦这么糟蹋自己,你这样连三岁小孩都唬不住。”
他展眉笑出声来,叹气道:“唬不住你爹,那就只能另寻他途了。大不了在他老人家门前跪个三天三夜,反正我总是要想办法让你爹答应的。”
我笑道:“我阿爸可是个实诚人,你去跪他,还不把他的魂儿给吓出来?”
李琰抿嘴笑而不语。
忽然,帘外响起傅文的声音:“禀将军,事情都打点妥当了,马也备好了。”
李琰扬声道:“知道了。”
我问:“要出去?”
他点了点头,“今日是中秋节,我想带你回长安,让你回家跟你爹吃个团圆饭,你也可以在家住一宿,明日我再接你回来。”
“真的?”我欣喜道,想了想,又颇为担心地说,“这好像不合规矩。”
他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皇上赐我临机专断之权,这点小事我还是作得了主的。”
“走吧。”他微笑着转身向外走去,我点头一笑,随在他身后快步跟随而出。
三人策马一路向北,直奔长安,到底是天子脚下,又恰逢中秋佳节,与南山马场的黯淡寂寥相比,别有一番光景。处处张灯结彩,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色,热闹气氛更胜往昔。
我见天色尚早,便硬拖着李琰去东市闲逛,许是憋闷在马场太久,再逛东市看着什么都觉得新鲜有趣,李琰见我玩兴甚高,并不逆我的意思,将傅文打发回府后,很顺从的陪着我逛了一家又一家的店铺,直至天色渐暗,方才奔了南城。
看着自家的小院,不知为何,突然有种近乡情怯的感觉,站在门口怔怔地望着院门,想到阿爸独自一人守着四面空墙发呆,独自一人对着娘的灵位黯然神伤,独自一人索然无味地咀嚼着饭菜,脑中满是他苍老孤寂的身影,我的心如针扎般疼痛。
李琰在一旁静静看了会我,轻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宽慰。我定下心绪,上前拍响门环,良久,才听到院里响起缓慢窸窣的脚步声。
李琰闻声退到一旁,柔声道:“不妨碍你们父女团聚了,明天一早我来接你。”
说完转身就要离去,我低头踌躇了片刻,忙将他叫住,他停住步子,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嗫嚅道:“你若没有要紧的事情,留下来一起用晚膳吧?”
话音刚落,院门已“吱嘎”一声打开,看到我的一霎那阿爸脸上的表情有些复杂,先是疑惑转而便是惊喜不已。刚才的心绪一下子又全部涌了心尖,我眼眶一酸,伸手便抱住了阿爸,扑进了他怀里。
阿爸温和地抚摸着我的头发,好一会子,听阿爸问:“这位公子是?”
我才惊觉,李琰还在一旁,忙正了身子,回身想要引荐,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介绍他的身份,若是照直了说,以阿爸谨小慎微的性格,肯定会礼数周全,我打心底不想看到这样。
正在踌躇之际,李琰微笑着上前,双手合拢恭谦地向阿爸作了一揖,“在下李玉衡,是令嫒的朋友,见过先生。”
我抿嘴偷笑,心想,什么时候改名字了?不过亏得他识相,没有端着将军的架子。
阿爸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发了会愣,回礼道:“李公子客气了,既然是小女的朋友,请入内就坐。”说着,牵起我的手引着李琰进了内堂。
入了内堂,阿爸招呼李琰落座,又吩咐我上了茶,与李琰寒暄了几句,便开始询问我在马场的生活。他对于我为何能回家过中秋这档子事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并未多问,只是言语间多番提及林牧监时都面带感激之情,想来阿爸以为此事又是林牧监的格外恩惠。我心中暗想,正合我意,省得我再费心思量去作解释。
李琰是个爱马、懂马之人,而阿爸养马、贩马大半辈子,对马也有着特殊的感情,两人毗邻而坐,自然有不少共同话题可聊,一来二去,晚膳还未过半,已是相当的投契。
见爷俩相谈甚欢,我自是相当欢喜,笑盈盈地捧出刚蒸好的猪肝毕罗分置于阿爸和李琰面前,阿爸低头看了一眼,笑对李琰道:“这种胡食叫毕罗,以面粉作皮,猪肝为馅,辅以姜、蒜、桂、橘皮做香料去掉膻腥,滋味甚是鲜美,是小女的拿手菜,李公子一定要好好尝尝。”
我也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李琰点头笑看了我一眼,举箸夹起一个毕罗,看着他将毕罗送入口中,心中暗自幸灾乐祸起来,自打我毛遂自荐去做晚膳时便没安什么好心眼,特意将大把的花椒粒碾碎,加进了他那份毕罗中。
我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的神情,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他被麻到咋舌的窘迫表情,以报我去年的中秋节彻夜罚站之“仇”。
可结果却有些出乎我的意料,只见他神情自若,吃完一个,又夹起一个送入口中,一连吃了四个后,才微笑着说道:“芸儿姑娘的手艺果然不凡,在下还未曾吃过如此美味的胡食。”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