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怔怔地看着大管家,泪水似无意识般拼命地往下坠,还紧紧抿着唇,下巴委屈地微微颤抖着,而心却像被人拿刀在里面来回搅动般,疼到窒息。
明明是想证明外公的清白,谁知最后却是证明被伤害。
原以为自己的父母是月下红线变枷锁,两情相悦成怨怼,错付终身致白发人送黑发人。
不曾想,自己一直活在外公编织的谎言里,所有的求证不过是自讨苦吃罢了。
可之前为什么没人说出真相?
或许,是因为权力的暴徒还活着,而弱势群体需倚靠装聋作哑来苟且偷生。
大概,最后选择告知真相的原因无论是什么,都可以归结为良知。
然而,这多年的养育之恩,又是否可以抵消谎言与假象造成的伤害呢?
迟清野由于头脑过度混乱,一时间难以消化这汹涌而至的复杂情绪,身子一点点地蜷缩了起来,抱着膝盖等着别人给她更加肯定的答案。
大管家眉头紧蹙,眉尾低垂,万分心疼地注视着她,“小姐……”
“外公害死了大哥的生母,把自己的女儿关在精神病院里,蒙骗了家族里的所有人?”她半复述地似的说道,像是在求证自己所理解的对不对。
大管家苦涩地张了张嘴:“小姐,您听鄙人……”
“棒打鸳鸯,设计陷害,还想把我送进孤儿院?”她瞪大不可置信的眼睛,越说身子越是抖得更厉害了。
仿佛,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在斥责,斥责所有人都在蒙骗自己。
大管家明显感觉到,她的精神状态与八年前刚发病那会儿越来越像,遂颇为焦急地上前一步,试图安抚道:“小姐,请您冷静一点……。”
“外公为什么改变主意不送走我了?还让我成为他的继承人,成为迟氏的家主?就不怕我也是个精神病吗?”她不断猜测又自我推翻,最后顿了顿,眼角一行泪滑下,将泣欲泣,露出接近癫狂的苦笑道:“不,我一直都是个精神病,从此改变过,呵呵。”
“小姐!”大管家伸出双手,轻轻抓住她的双臂,略提高了些音量,“请您冷静一点听鄙人给您解释。”
迟清野愣怔地看着他那张布满皱纹却依旧和蔼可亲的脸,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对,对对对,你跟在外公身边那么多年,一定也很清楚是怎么回事。”突然,她抓住大管家的手臂,迫切道:“来,说说这是为什么呢?嗯?”
事到如今,他不想继续隐瞒什么,但也不愿去激化矛盾,放大所有的恩怨。
于是,大管家缓缓坐下,满怀悲悯地望着她,从口袋里抽出一条白色手帕,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无论过去发生过什么,老爷都是疼爱您的。”
“那他没把我送进孤儿院,却从不让外界知道我的存在,是担心被谁我有遗传性精神问题吗?如果一旦发病,就可以快速的跟我撇清关系?对吗?”她推开大管家的手,抹了一把脸,苦笑地问道。
大管家没想到,她的误解竟然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深到这种程度,遂急忙解释道:“不是的,不是的,老爷是在保护您不受到外界的伤害。”
“这不就变相的说明,他已经默认我是定时炸弹了?不是吗?”迟清野想到自己十六岁之前的人生,都是在玄武山庄里度过的,尽管不愿意相信,但心里却已经往这个方向去推断了。
大管家颇为意外地看着她,因为她所说的,与迟老爷子最初的打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
但他还是忍不住为自己曾经的雇主,努力辩解道:“小姐,请不要这样想,您是老爷的指定继承人,足以证明他对你的疼爱,甚至是补偿。”
“补偿?不,这是诅咒!”迟清野突然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强忍住在眼眶打转的泪水,不自觉地后退了两步,捂住胸口大声控诉道:“我,明明可以一了百了,却为了这该死的责任,逼自己好好活着!”
终于,大颗大颗泪珠还是从眼眶中滚落,跟着她压抑许久的委屈一起,掷地有声。
大管家没有打断她的话,只是心疼而无力地看着她,因为眼前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从小就乖巧听话,如今变成这个样子,谁都有责任。
“这偌大的迟氏,除了你们几个,还有谁在乎我?病了那么久,有谁来看过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她身子前倾,十指没入黑色的发丝里,歇斯底里地咆哮着。
她口中说指的那几个,无非就是迟砚书、迟博川和大管家,家族里的其他人只在乎自己未来的社会地位,并不在乎她的病情。
而那么多年来,她从未指责或是抱怨过家族里的任何人,因为她一直都认为是自己的失误,打破了这片宁静。
可她也从未想过,原来自己在玄武山庄里生活那么多年,是因为母亲的精神分裂症存在遗传的可能,为避免多生事端,所以找了个容易令人信服的理由,将自己软禁在了这里。
大管家难过地张了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所有的安慰都已无济于事,无论给她什么,都换不回童年时的快乐无忧。
“原来,大家对我不只是厌恶,而是他们早就意料到我未来会变成一个疯子,所以都躲得远远的……”她退无可退,背靠着墙缓缓地向下滑动,瘫坐在地上,盯着自己那空空如也的双手,感觉眼前突然一阵漆黑,又一点点的恢复光明。
打记事起,她就对未来充满期待,热爱这世间所有的一切,但家族里的人早早就已经将她判定为疯子了,并不是单纯的嫌弃,而是恐惧与之产生交集。
而那时候的她,并不知道这些,只知道别人想让她知道的。
回想起这些,她的身子像是被浸在冰水里那般发寒。
“或许,外公一开始就是对的,为我破例才是最大的错误。”她把拳头摁在嘴唇上,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强忍住哭腔低声说道。
无论是打掉她,送孤儿院,还是永远软禁在玄武山庄,都是以绝后患的最佳选择。
偏偏,迟老爷子最后还是同意让她出国求学,改变了初衷与计划,因为疏于防范霄胤商的野心,把自己的命都搭了上去。
而这中间,还牺牲了一个真心实意对她好的人,迟煦阳。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点,她脑海中再次浮现起那个念头:如果没有我,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
她木讷地盯着掌心,突然双手捏拳,转身对着身后的墙面咬牙切齿,用力的锤打着墙面,并用头奋力撞击墙面。
大管家见状,丝毫没有犹豫抑或是顾忌地扑了过去,跪在地上从身后死死地环抱着她,并扭头冲门口的方向大喊道:“来人,去把医生喊过来,让他带上镇定剂!”
闻声而慌忙跑进来的保镖定睛一看,颇有吃惊地回应道:“呃……是,先生!”
说罢,他用手指敲击了一下挂在耳朵上那耳机,然后正色道:“三区收到请回答,三区收到请回答,我是零区。”
玄武山庄以家族身份划分居住区域,家主自然是居住于中心位置的零区主屋,迟砚书和迟煦阳等人留居住于一区的独栋别墅。
而从三区开始,除了客用的独栋小别墅,还有数栋单身公寓。
公寓里,住有家庭医生、资讯科技人员、后勤保障人员等。
每个区域的保镖,都以零区、一区、二区等作为所处岗位代号,方便让对方知道是哪里有需要帮助。
保镖的话音刚落下不到五秒,就立马收到了回应,于是他便继续说道:“三区,烦请将医生速速送往零区主屋,谢谢!”
说完,确定对方接收到了自己的诉求,便上前帮着大管家控制住迟清野的自伤行为。
“小姐,小姐,请冷静一点!”大管家止不住地安抚道。
而她哭着挣扎道:“只要没有我,这一切就不会发生了,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不,不是这样的,这不是您的错,请不要这样惩罚自己。”大管家的眼睛已然湿润,却还是温柔而有力地控制住她的所有动作,生怕把她弄伤,又怕她继续自我伤害。
在等待家庭医生到来的期间,她慢慢地放弃了抵抗,身子一点点松软下来,嚎啕大哭道:“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大管家不敢有丝毫松懈,因为她向来情绪反复,必须等到医生来了才行。
一旁进行协助的保镖不敢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狼狈却又颇为凄美的迟清野,心中感慨万千,原来有钱人的世界也不一定是那么的光鲜亮丽。
这时,保镖似乎听到了外头有密集的脚步声,便扭头看向门口出,随后惊喜道:“先生,医生来了!医生来了!”
大管家也闻声看去,见到医生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意思,“快,快上镇定剂!”
迟清野抬起头看了看医生,又看了看大管家,像个小孩一样抗拒地哭了起来:“不,我不要打针,我不要……管家……”
看着她皱得像个包子一样可怜模样,大管家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在她发高烧总夜哭,自己与迟老爷子一个晚上轮流守着她,安抚她的时候。
“没事的小姐,睡一觉就好了,只要睡一觉,一切都会过去的。”大管家没有松开她,但在眼眶里来回打转的泪,终于在这一刻坠落。
在他的记忆里,其实迟老爷子很早之前,就对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后悔了。
老爷子时常在书房里,看着偷偷留下的一张兰雪薇的一寸照,以及迟悦临与自己的合影,独自抹眼泪。
因为自负,因为贪婪,也因为不懂爱,从而失去了太多应该被珍惜的幸福。
再想要去弥补,却早已来不及。
潸然泪下的大管家,捂住她看着针头的眼睛,眉头紧皱,仿佛那根针是打在了他自己的身上。
将她送回房间,大管家还拿了冰块轻轻敷她那紫青的额头,一边敷一边抹眼泪。
待她睡着后,大管家走到主屋的门口,给正在国外出差的迟砚书打了个电话,汇报了今天在玄武山庄内所发生的事。
随后又给正在财团大厦里加班的迟博川简单地说明了一下今天的情况,才回到迟清野房间的门口,打算守着她,直到他们回来。
年迈的黑猫发出了虚弱的“喵喵”叫,大管家弯下疲惫的老腰将它抱起,轻声说道:“来,我们还像以前那样,一起守着小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