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此时天已露曙,素帛还得赶回神庙去主持新一天的祭拜活动,怕回去晚了被国师发现,便着急地对齐大人说自己要先走一步。
做为家中的顶梁柱,齐大人就算再难过也不能与妻母一同倒下,还有诸多事宜要靠他张罗。他本打算去找自己的两个弟弟帮忙,闻言赶忙连声说着客套话,教她稍等片刻,好差人去取供奉的金银布帛。
想来之前来作法的道士没少索要,他们已经习以为常了。
素帛心中对那个溜之大吉的胆小鼠辈的厌弃又多了几分,表面上却要维护圣教的面子,不好对外人讲自己手下教众的不是,只是客气地拒绝道:“贫道来此也是与小公子因缘一场,无需供奉钱财等身外之物,大人逢年过节多去神庙祭祀,为小公子祈福便是最好的回报了。”
齐大人忙道:“圣女大德,是小的唐突了,谨遵圣女教诲,忌日清明,我等定以犬子的名义去庙中上香。”
素帛眼含笑意点点头,匆匆带着许靖告辞了。
一直冷眼旁观着整个超度仪式的许靖也算是配合到底,直到走出齐府大门,才摘下幕篱,夸张地长舒几口气,一边往前走,一边回头戏谑地看着她,挖苦道:“没想到圣女编起瞎话来也是一套一套的,草稿都不用打,你们圣教是不是在这方面都有专门培训啊?”
白衣飘飘,优雅端庄,高高在上的圣女蒙着面纱,万千心绪都藏在一双灵动的眼睛里,而此时这双明眸正不悦地做着与自己的形象格格不入的白眼,道:“这叫急中生智。反正人已经不在了,何必还把贻误病情的事说出来,伤他家人的心呢,给他们讲个能够获得安慰的故事不好吗?再说了,时间紧迫,我来不及给他卜算,是不是瞎编还两说。你怎么就能一口咬定我说的不是真的呢?有本事拿出反驳的证据来。”
这大概就叫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许靖听得瞠目结舌:“此等子虚乌有之事,我去哪儿找证据?”
“那不就得了,没有证据还说什么。”素帛总算是说赢了一次,感受到了逞一时口舌之快的乐趣。
不过乐趣稍纵即逝,二人同时听到身后传来的一声惊愕的质问:“什么,你们说得是真的?”
素帛暗道一声不好,回过头,只见宋芮正呆呆地站在她的身后不远处。
原来宋芮觉得自己在齐府里也帮不上什么忙,碍手碍脚的,看姑母的样子心里还难受,不如出来送一送他俩,顺便透口气,没想到刚追上二人,就听到了这番令他震惊不已的对话。
素帛一时无言以对,在心里将许靖数落了一万遍,回头瞄着他,用眼神询问:“怎么办,你看看你,明明都商量好了一起编谎话,你还非在人家门口自行揭穿,闯祸了吧。”
许靖回了一个“可不赖我,要怪也得怪你,我又没想说谎”的表情,摸了摸鼻子。
宋芮看不懂二人你来我往用眼神和表情进行交流的诡异行为,情急之下也顾不上尊卑礼教了,怒喝一声:“你们倒是说话。”
此时此刻,瘦弱单薄的少年身体里也被怒火激出了几分气势,布满血丝的双眸中露出的目光看起来竟然有些凶狠,教人不敢妄言。
二人又用眼神推诿。
“你去说。”
“不,你去。”
“你。”
如此两个来回,素帛干脆向后一步,站到许靖身后,把他推了过去。
许靖迫不得已,这才轻咳一声,拉过宋芮走远一些,以防再有人突然跟出来,低声道:“好吧,那我就与你实话实说,其实你的小表弟是久病在身又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而死的。”
他将自己对小公子病情的判断,素帛作为旁观者的验证结果和二人协商好之后编造了报恩故事的来龙去脉向宋芮和盘托出。
宋芮一时之间完全无法消化这些信息,神情木然,仿佛整个人一直以来赖以生存的信念都在这番话山崩地裂的一击之下尽数崩塌了。尤为不敢相信的是,素帛居然会说谎。
素帛也随后解释,自己之所以要编出报恩的故事,主要是不想让齐家人知道真相后陷入自责。毕竟逝者已矣,活着的人没必要余生都活在痛苦煎熬之中。另一方面,她也希望通过这种方式,能够在他们心中留下一个关于小公子的美好念想,让他不至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许靖在旁补充,自己倒是不认同这一点,觉得他们有得知真相并引以为鉴的权力。可是以齐家老太太冥顽不灵的态度来看,他又觉得同这些人说出实情恐怕更说不清楚。再加上自己本来就是以素帛的帮手的身份来的,便只好听从她的意思了。
言罢,他又诚恳道:“但是我原本就没想瞒你。不管你请我来究竟是出于什么心态,我都不愿意辜负这份信任,哪怕不是完全的信任。我是想等风头过了,你的情绪也缓和了,再同你说实话的。”
“正是。”素帛附议。
宋芮听他们解释了许多,非但没有接受,还觉得心里越来越乱,也没了送他们一程的心情,决定自己散散步,冷静冷静,拱手道了句:“在下先走一步,抱歉。”便往反方向去了。
曙光将城中笼罩的一层薄雾照得蒙蒙亮,素帛和许靖伫立良久,遥望着他在依稀薄雾中渐行渐远,最终不知所踪,仿佛迷失在雾气之中了的身影,异口同声道了句:“都怪你。”
话说完,素帛也想拂袖便走,但是刚走出去两步,转念一想,意识到坏了,大意了。
下山的时候没考虑那么多,如今都快天光大亮了,自己该如何回去?用跑的肯定来不及,总不好意思刚跟齐府人说了告辞,什么都不要,过会儿又灰溜溜地回去借马车吧?想来想去,只能问问许靖愿不愿意送她一程了。
然而刚互相埋怨,又要有求于人,情绪切换着实不容易,她酝酿一番,深吸一口气,才调头,快走几步追上了他,放慢脚步,轻咳一声。
许靖明明听见了,故意不回头看。
她只好再快两步,走到他身边,用故作温和有礼的语气说道:“那个……公子你看,大家都操劳了一夜,贫道回去路途遥远……”
还没等她说明中心思想,许靖便果断回了两字:“不借。”
素帛忙道:“贫道会还的,一到山门,立刻就让车夫回去,保证他和马都毫发无损。”
许靖还是坚持:“不借。”
于是她又额外添了些好处:“今日公子甚为辛苦,回头贫道再送府上几张灵符,你不想要,令尊令堂总要的吧?”
许靖依旧仰着头走路,瞟都不瞟她一眼。
素帛只好垂头丧气地站住,道:“好吧,我错了,我就是个骗子,我不该骗人,不该同你诡辩,害得你也担上了骗人的骂名,更是错上加错。”
许靖这才施舍给她一道余光,满意地笑了,大方地招招手道:“好吧,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姑娘家确实行走不便,小爷送你回去。”
素帛表面笑逐颜开,款款施礼道谢,心中却暗自腹诽:这什么人啊,自己都先低声下气了,他怎么能小心眼到这种地步,还要她变着法儿哄。
但是许靖故意冷不丁看向她的时候,她又赶忙低下头,做出一副十分愧疚,正在忏悔的模样。
二人上了马车,往三清教总坛赶。许靖热情地表示要展现君子风范,先把她送到,自己再跟着马车一同回府,可是一上马车就毫不君子地睡了过去。
素帛盘算着时间,怕赶不及,紧张得睡不着,在脑海中反复思考这次的经历,思考许靖突破惯有认知的质疑精神,一针见血指出问题关键的洞察力,和整个事件发展的过程,竟然非但不觉困倦,还愈发精神起来。
出了城门,许靖才被颠簸惊醒,抬眼看看精神抖擞的她,诧异地揉着眼睛问:“你怎么这么坚挺?”
素帛心不在焉地回答:“大约是因为吃了仙丹吧。”
“……”许靖无言以对,胳膊一伸,假意威胁道:“信不信我现在就把你丢下去?”
“别。”素帛忙服软,“我的意思是,反正也要经常守庚申,整夜不合眼,习惯了。而且我一直在想你说的话,想小公子的脑袋里究竟长的是什么,若是早早发现,早早治疗,而不是作法驱邪的话,就能治愈,留下一条性命吗?”
许靖从眼缝中瞄着她埋头深思,似有几分自责的样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老实说,也不一定。”
言罢,见她还是一脸愁苦地叹气,许靖也跟着叹了一声,觉得自己又要摆事实讲道理又要顾情分安慰人,真是任重道远,上天对他这种美男实在是太苛刻了。
他端正坐好,安慰道:“你不要想太多,这件事说到底跟你也没有什么关系。一半是那些庸医不认真诊治的责任,一半则是由于他家人太蠢,愚昧不堪。”
可是同齐家人一样生了病求符问道的人又岂是少数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三清教蒙蔽世人在先,给众人灌输了不正确的观念所致。
但是他没有说破这一层。一来觉得二人还算是相交一场,不必把话说到这种程度,过于影响感情;二来主要是觉得就算自己说了三清教的千不该万不好,说得天花乱坠,她也未见得会认同。
素帛沉默着,没接他的话,半晌之后才问:“许久不见,你和煦和他们,最近都在忙些什么,怎的都没听见过音讯?”
许靖挠挠头,道:“忙什么我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总之我在种花,煦和和薛谦还有赵玄在一起做大鸟。”
种花?
大鸟?
素帛听得满头问号。
许靖便对她挤眉弄眼道:“虽然我说不清楚,但是你想知道的话,可以自己来看啊,顺便来看看我。”
看他就算了,看大鸟她倒是有兴趣,可是哪有那个时间呢?
别说去围观他们的工作了,她此时此刻还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长达一个月的禁足,连山门都出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