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屠,或言佛陀,声明转也,译云净觉。[随_梦]ā灭秽成觉,为圣悟也。
“浮屠”这两个字,怎么看都有种佛法浩荡、普度众生的妙义。真是可惜了,浮屠宫这个地方,既不是佛骨供奉之所,也不是僧侣虔修之地,而是隐藏在大漠孤烟里,养着天底下最厉害也最昂贵的杀手,干着买凶杀人的营生,却鲜为人知的失落之地。
世人只知道大漠有浮屠宫,却没有人见过浮屠宫的真正所在。“浮屠宫”这三个字仿佛是在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整个大漠,又渐渐流传到大轩、太昊、旃陈,乃至南疆和帕木草原上。外人只知浮屠宫里有着诸多杀手,每一个都手法诡秘,深不可测,二十多年来无一失手,令无数英雄闻风丧胆。提浮屠宫之名,可止小儿夜啼。
然而事实是,偌大一个浮屠宫,其实只有二十八名杀手,分为三等级,暗合了佛教的三界二十八天的说法。
至于我们那位一手创造出可止小儿夜啼的浮屠宫之名的主上,其实是一个受过具足戒,披一件朴素僧袍,慈眉善目,面容清癯,每日必做早晚课和抄诵经文,虔诚侍奉佛祖的老变态……啊不,是大比丘。
再至于他手下的二十八名杀手等级,则分为欲界,**和无**。欲界六天,即为六人,分别是第一四天王天,第二忉利天,第三夜摩天,第四兜率陀天,第五化乐天,第六他化自在天。这六人隐于各国市井坊间,有各自的身份和据点,有的是街前小贩,有的是商界大贾,有的乔装成了文弱书生,有的甚至还开办了自己的杀手堂。这六人负责收集各处的消息,以及为浮屠宫“接生意”。
如果是一些身后关系简单、风险小的单子,便由六人自行执行;否之,便交由浮屠宫,由主上持善另作安排。
欲界之上,是**。**四禅合十八天——初禅三天:梵众天,梵辅天,大梵天;二禅三天:少光天,无量光天,光音天;三禅三天:少净天,无量净天,遍净天;四禅四天:福生天,福爱天,广果天,无想天。这十八人直属于主上持善,执行任务时毋须有任何后顾之忧,一切祸端皆由浮屠宫担着。他们生活随性,除了在接任务时听从调遣,其余时间几乎是自由身。当然,这种难能可贵的自由不会是无偿的——这十八人执行的任务要比欲界天危险得多。
虽然都是杀手中一击必中,全身而退的神话,欲界的六人与**的十八人在武功上其实平分秋色,真正更上一层楼的在**之上——无**:空处天,识处天,无处有处天,非想非非想天。
位居无**的四人与主上持善的关系也最为密切,他们要学的不仅是如何杀人,还要学会如何做一个人上人。
他们要杀的人,从来都不是等闲,因此往往也使不得等闲手段。
这四人都由持善额外地秘密教授过一年光景,除了加强武修,还要学习四书五经,琴棋书画,仁义礼信,阴谋阳谋,甚至有的还会悲催得要练习歌舞……譬如我。
在下不才,正是无**四人之一的非想非非想天——鄢十三。
我在浮屠宫待了十年,十三岁便入无**天,此后六年里共经手了八十单生意,从未失手过。
杀人做多的一次,因涉及朝堂之争,我索性策划了一起贪污案,耗时半年,将三十六人一并拉下马,或被斩于刽子手刀下,或死于牢狱病苦,更有甚者,受不了严刑逼供之苦而一命呜呼。
并不是我嗜杀成性,我只是想早点儿脱离浮屠宫罢了。只是没想到,看似十分容易的最后一次任务,竟让我铩羽而归。看来当年那佛陀的九九八十一难,果真不是轻易就克服的。
也怪我一时糊涂,在接手卓朗月的生意时只当是持善这个老变态心慈手软了一回,却没细致地思考过,区区一个拂春世家之子,如何值得浮屠宫无**天出手?
今夜真的交手了才知道,他奶奶的,卓朗月这厮完全不需要什么错综复杂的背景或牵扯,因为他本身就是个极难对付的!
按照浮屠宫的规矩,既然是我接手了这一单生意,那么除非我不幸以身殉道,否则卓朗月这个人都会一直挂在我的名下。换言之,就是我现在已经彻底被卓朗月这厮给绊住了!
恐怕持善也是早就料到这一点,所以故意借这件事摆了我一道。反正浮屠宫的规矩仅限于收钱杀人,至于何时杀人,如何杀人,一概由不得雇主指手画脚。
不过照现在的情形看来,没个一年半载,我是取不了卓朗月的性命了。原本心心念念的自由身转眼成了泡影,惹得我心烦意乱,也没了回去向持善复命的心思。
一夜奔波下来,此时已是四更天,我辨了一下方位,索性直接循着伶妖的璇玑楼而去。
璇玑楼,精攻于天机术和格物术。虽不涉及江湖争斗,在江湖中却另有一番地位,其间关系千丝万缕,经纬纵横,甚至牵扯到了朝堂之上。
楼主伶妖,倒是人如其名了,貌美似伶,多智近妖。半张白玉面具覆于左脸,面具下不为人知的脸庞,反倒更添几分神秘与幽雅。
我不是璇玑楼的人,但我一贯仗着和伶妖交情匪浅,去她那儿蹭吃蹭喝蹭床,日久天长,进她的璇玑楼反倒比浮屠宫更为熟练。
我曾经想过,等此间事了,离了浮屠宫的束缚,我就去璇玑楼找份差事做着,哪怕是给伶妖这女人端茶倒水当贴身侍女也行。她若敢不收,我就在她闺房外死缠烂打,软磨硬泡,或者干脆进去抢了她的贵妃塌,看她是不是还忍心为了赶走我就一把火烧了自己的闺房。
不消一刻钟便到了地儿。远远看到伶妖房里的灯还亮着,只怕又是一宿没睡,不知在琢磨哪样机关。
轻车熟路地摸上伶妖的窗棂,闪身而入。诚如我猜测的那般,伶妖正倚在她那张贵妃榻上,手里拿着一个四四方方的铜盒子,不住地把玩打量,隔着半张白玉面具,依旧看得出她面色的轻巧玩味,眼神却是专注。
明知我到了,她也吝于施舍我一个眼神,只懒洋洋地问了一句:“回来了?”
我“嗯”了一声,自顾自地拿起她梳妆台上的那只精秀的紫砂壶,就着壶嘴喝起来。
“有毒……”
三界众神也许有幸,未曾见过千万年前神魔之战中魔王的暴怒,可是今时今日年羡鱼的怒火,他们算是见到了。
城破。国亡。族灭。乾坤倒置。
羡鱼从千里之外走来,所及之处生灵涂炭,视苍生如蝼蚁,一步一枯荣。
“阿酒你看,这些人何德何能,让你舍身去救?”
他轻轻摩挲女子遍布伤痕血迹的脸颊,言语动作都极尽温柔,又将那具已然毫无生气的残破躯体紧紧抱在怀里,似是要揉入骨血,融进灵魂。
“既然这三界容不得你、也容不下我,那我就把三界都毁了,给我们陪葬,阿酒,你说好不好?”
我一怔,一口冷茶含在嘴里不上不下了一会儿,最终翻着白眼咽了下去。
“嘁,你的茶壶里怎么会有毒?专门为了害我的吗?”
伶妖一声嗤笑,白玉面具泛着清冷的光晕,一时间,竟是笑容绝美如优昙骤开,言语间却是满满的与这笑容万分不符的揶揄:“唉~你明明知道我不会害你,可你还是犹豫了一阵,真是叫我心寒呐……”
她终于舍得瞥我一眼,凤眸狭长,笑意慵懒,一身烟青长袍犹如披上了水墨名画,将典雅端庄与万种风情奇妙地敛于一体,真是个尤物。
这也是正是我喜欢的那种女子,既不做作也不扭捏,更不会拘于世俗礼法,但又不像寻常江湖儿女那般不拘小节。她若兴致来了,想和你斗上一斗的时候,决不含糊;抛却个人私交,各自该保留的秘密,她也绝不多问。
她将那不知名的铜盒子置于一旁,起身从我手里拿走紫砂壶,一边揭了壶盖往里添热茶,一边同我说道:“有人来找你了。”
有人来找我?我略一思索,心下已有了答案,便问:“在哪儿呢?”
“喏,就在楼下院子里。”她走到窗前,用下巴指了指庭院中那个墨色身影,“已经来了有一个时辰了,你赶紧去看看吧。”
我点头,转身下楼。
越往庭院中走,墨色身影便越发得清晰。夜色中,这个身影几乎要与黑夜融为一体,如若不是伶妖这璇玑楼里的布置波橘云诡,一举一动一丝一毫皆在伶妖掌控之中,只怕他在这里站上一夜,我都未必能发现的了。
——这是封弈,浮屠宫无**的空处天。
他冷冷地看着我走近,脸上是我十年来见惯了的冷漠表情。这个人的冷淡从来都是自骨子里透出来,冰冷刺骨,冷若冰霜。他寒冷沉默得有如一柄沉默的剑。这也是持善最得心应手的一把剑,隐而不发,不鸣则已,出鞘必伤人。
封弈道:“主上要我带话给你。”
我皱眉,心里不禁微微恼火起来,却还是耐着性子问他:“什么话?”
“三界无安,犹如火宅;众苦充满,甚可怖畏。”
我闻言一怔,心中恼火霎时平复无踪,进而有了一番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