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时节的花园,总是含苞待放的多。绿荫渐盛,湖棹波光,只消一阵微风,便可架起满园的蔷薇香气。
楚狂抱着剑坐在湖边栏杆上,和着黄鹂莺啼哼起了小调;在他身后的石桌前,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手中握着一把松烟描鹤的折扇,峨冠宽襟,丰采高雅,望之俨然。
说是中年,也不过是从一身檀色祥纹服的样式得出的猜测,再者其眉宇间由年岁积累出的成熟稳重,总是年轻人伪装不了的。
初夏的午后,阳光已微醺,楚狂于这招摇柳絮里朝楚勉看过去,一双见惯了刀锋血雨的眼眸里也如灌了酒般,微微迷蒙起来。
三十一年又八个月。楚勉好像一直都没有变过。从年少初见时,楚狂看到的他就是这么个文质彬彬的模样,好像万事都成竹在胸;如今时隔三年久别重逢,楚狂也没看出他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借与门前磐石坐,柳阴亭午正风凉。楚狂一边晃着腿一边想到,要是此时有壶酒在手就好了。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自言自语地说出了口:“只差一壶酒。”
“哦?”
楚勉显然是听清了话,收了折扇,含笑朝楚狂看过去,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在石桌上:“敬德这是犯馋了?”
“呵。”楚狂哼笑一声,翻身跳下栏杆,抱着剑向楚勉走过去,“我只是觉得,今儿个风和日丽的,有花有木,又有你在,最适合把酒言欢。”
“既然如此——”折扇敲在手心,楚勉冲旁边的小厮招招手,“我这就叫人给你买酒来。”
“嘿嘿。”楚狂咧着嘴笑起来,“那就有劳了。”
楚勉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打趣道:“什么时候起,你楚狂也变得这么客气了?”
楚狂也学着他的样子,故作斯文地笑道:“不客气,如何讨得酒喝?”
“哈哈。”楚勉开怀,“你呀你呀,还是这般有趣。”
小厮手脚麻利,不多时便抱着两坛花雕酒与两只酒碗返回。楚狂随手拍开坛口封泥,将其中一坛与酒碗一起推给楚勉,自己则托着酒坛大口灌起来。
楚勉笑着摇了摇头,似是有些无奈,也和楚狂一样直接抱着坛子喝酒,两只酒碗反倒显得多余了。
“啊……好酒!”
痛快地一抹嘴,楚狂满足地叹了一声,向楚勉问道:“你这一趟来,可是有什么事要做?”
楚勉呵呵一笑:“敬德何出此言?”
“最近的泰平可不是那么太平了,你在此时过来也就罢了,偏偏还要来拜访荣昌王爷,真是……不像你的作风啊。”
“这一番话说得,才不是你的作风。可是别人教你说的?”
“教?那算不上。我虽是个粗人,却不蠢。”醇酒入喉,楚狂舒展了眉目,语调也变得绵厚,“你我二人……情同手足。你们一家于我都有莫大的恩惠。若你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记得开口。”
“你我,本就是手足兄弟。”楚勉一字一顿,语调悠缓,“倒是你,一走就是三年——三年不回楚州城,不与我见一面,我就算心中挂念你,都无从打听你的消息。”
“嘿嘿……是我的错,我自罚三杯。”
楚狂说着就要举坛畅饮,却被楚勉拦下。
楚勉伸手挡住坛口,冲他摇了摇头,多少有些无奈地劝道:“再好的酒,喝多了也伤身。你还是节制一些吧。”
楚狂讪讪应了,依言放下酒坛。楚勉也不再言语。一时沉默无话。
三十多年的记忆忽地就在这阵沉默中纷沓而至,走马观花般在楚狂脑中穿插回放。他蓦地想起三十一年前自己初到楚州城时,也是这么个初夏时节。
那时他才堪堪十岁,同为将门出身的父母在年前与旃陈对战的沙场上,双双殉国。
他自幼随父母镇守边疆,从未回过故土楚州城。父母死后,他一个小孩子在边疆也没了依仗,父亲的旧部便将他送回楚州城来,带着父母的骨灰与那把承影剑,一齐托付给伯父——楚勉的父亲、上一任楚州城主。
深居俯夹城,春去夏犹清。
这句诗是父亲告诉他的。父亲曾对他说过,楚州就是这么个“春去夏犹清”的地方。他那时虽不解其意,却一直记得。
狐死首丘,倦鸟还巢,落叶归根。楚狂即便自出生起便没有回过楚州城,心中仍有对故乡的向往,也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要在战争结束后,同父母一起班师回朝,衣锦回乡。
只是没想到这一次,战争终于结束,他也终于可以同父母一同返乡,却不是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地执手而归,而是他以幼弱之躯披麻戴孝,吃力地抱着两坛冰冷沉重的骨灰,独自踏上楚州高耸的城墙。
“你是……敬德堂弟?”
——这是楚勉对他说的第一句话。那时他刚跪见了伯父伯母,伯父悲叹不已,伯母更是怜他小小年纪失孤,将他抱在怀里低声啜泣。
在这之前,他已哭了许久,眼睛一直肿着就没好过,抵达楚州城时已是喉咙喑哑。伯母的怀抱一如生母温柔,他心中悲苦无可名状,却已经掉不出一滴泪来。
恍惚之间,他感到有另一个人挤进伯母的怀抱来,从他身后伸手将他抱住,像是要替他分担这份悲痛。
他回过头去,泪眼朦胧中看到的,就是同样年幼的楚勉,那张清秀斯文的面孔蓦然印到内心最深处去,仿佛天生就有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楚勉长他两岁,此后便将他当作亲弟弟,处处照顾他,同榻而眠,无微不至;伯父伯母更是待他视如己出,安排他与楚勉一同读书习武,看着他与楚勉一起长大。
如此十年,长枕大衾,相伴相惜。
待到楚勉弱冠,由父母寻了一门好亲事,妻子是城中一户书香门第的女儿,音容婉约,气质如兰,与楚勉站在一起十分般配,堪堪称得上一句天作之合。
这是好事。彼时的楚敬德如是想道。
楚勉成亲后的第二日,他拜谢伯母伯母十年养育之恩,辞别兄嫂新婚燕尔,将承影剑挑了一壶酒扛在肩上,纵歌大笑而去,只身入江湖。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王侯,手持承影剑,朝别楚州楼,黎海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
从此楚敬德寥了音信,江湖中却多出一号叫楚狂的人物,不拘礼法,仗剑天涯,人人争相传颂。
他在江湖上独自浪荡久了,如今乍一回顾往昔,竟觉得二十年时间也只是一晃而过。没想到一眨眼的功夫,连楚勉的女儿都已长大,到了可以许配人家的年纪,自己也年近不惑。
真是日月如梭,岁月催人老啊。
楚勉将折扇收进袖里,一只手在楚狂肩头轻拍了拍,眼中有感慨之色。
“敬德今后若有空,还是常回楚州来看看吧,就当是……可怜我这个兄长了。”
楚狂听得皱了眉头,抬眼看人时面上却仍挂着笑:“你这叫什么话?”
“我只是觉得,你离家久了,总该回家看看。”
“我本就是孤儿,在哪儿不是一样?”
此言非虚,楚勉听了却不喜欢。他早就将楚狂视为亲弟弟,因此并不认为楚狂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可又无意在这种事上与楚狂反驳,便轻巧地换了个话题:“我听说,你这几年在外面新收了弟子,还认下了一个侄女?”
楚狂先是一怔,继而回想起慕安与灼华初到王府那晚的说辞,脸色顿时黑了几分,僵笑道:“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没你听到的那么熟。”
楚勉一直留意着楚狂的神色,此刻见他看似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可言语间分明透着一丝熟稔与关切,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楚狂悻悻瞪他:“你笑什么!”
“哈哈……我笑你啊,怎么几年不见,你还多出了个口是心非的爱好?哈哈……”
楚狂脸色愈发黑下去:“我怎么就口是心非了?”
“我看你啊,分明就很喜欢那俩孩子。哈哈……”楚勉笑得前仰后合,“那俩孩子叫什么来着?灼华,和慕……”
见楚勉想不起来,楚狂没好气地提醒道:“慕安!”
“对对,是慕安,灼华和慕安。”楚勉慢慢止了笑,颇为感兴趣地向楚狂问道,“不知这俩孩子,是个什么来历?我还从未听你说起过。”
“这我可不清楚,都说了是萍水相逢,我追究他们的来历做甚?”楚狂自嘲似的笑笑,仰头又是一口酒,“同是天涯沦落人,既然有幸遇上了,便一同走一程罢。”
“同是天涯……沦落人?”
楚勉一时想透楚狂这句话的涵义,倏忽抬眼看楚狂时,却发现了故人眉目间隐隐的风霜与寂寥,只大口喝着酒,显然再不愿多说什么。
他猜测,或许那两人也同他的敬德兄弟一样,是孤儿身份?抑或是江湖飘摇,二人在伶仃孤苦时蒙楚狂好心搭救,才会从此与他一道?
然而不论是哪一种,都称不上是愉快的回忆,不提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