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泰平的城南,昔日碧瓦飞檐的丞相府如今只剩一片废墟了。
当年在朝为官时,容成风彦贵为一朝丞相,虽是年纪轻轻且刚正不阿,但待人和气,又善于变通,因此与朝臣相处颇为融洽,十分受人爱戴,这丞相府也是一度门庭若市,前来拜访的人能把门槛踏破。
可是自从容成风彦通敌叛国的罪名定下,被判处斩后,往日里那些对容成丞相顶礼膜拜的人便都远远避开了去,一时间人人自危,生怕被牵连进这灭九族的罪名里。
树倒猢狲散。这个地方,连同这个名字,都成了一个禁忌,碰一下就是死。
六年时光偷换,雕梁绣户如今只剩断壁残垣,亭台楼阁尽数付了风霜无情,一生太平欠奉。
无双眼下就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堆积的尘埃沾染上白衣,像是要将这个胆敢踏足禁忌之地的人一起拖堕,永不超生。
前日为无双的车夫,亦是今日跟在他身后的仆人,似是不忍看主人在这片灰败天地里失了明净,上前劝道:“公子,您先回避一下,待属下将此处收拾停当……”
“既然身穿白衣,岂有不蒙尘的道理?”无双淡淡打断他,语笑恬然,“倒是你,明明只是一个傀儡,我并没有给你指令,为何你会自作主张来劝我?”
几乎不用思考,仆人已答:“阁主说过,烟尘太大亦会损伤肺腑。”
——这是无双从夙玉阁带出来仆人,他口中的阁主是一手将他制作出来的司空玉。
“原来如此。”无双浅笑,“你说的有理,不过无妨,我也是医者,自有分寸。”
仆人便不再多言,仍是沉默地跟在无双身旁。
无双不是喜欢伤春悲秋的人,此番旧地重游自然也不会只是为了凭吊。用半个时辰将丞相府旧居看遍,无双在花园中停步,看着地上一个硕大的坑洞,竟出了神。
仆人见状上前说道:“这儿原先有一株海棠花树。”
无双的语调听不出情绪:“那树呢?”
“启禀公子,那株海棠花树被琴贵妃移种到了荣昌王府的后花园里。”
“琴贵妃?”
“是。”
无双了然——这琴贵妃与容成家老夫人、无双的亲祖母情同姐妹,对容成风彦夫妇亦是欣赏有加。而祖母生前最喜海棠,如今琴贵妃住在儿子荣昌王爷的府上,将这株海棠花树移植过去,也是为了睹物思人吧。
说起来,无双能有机会逃出去免于一死,也是多亏了琴贵妃的通风报信与多方打点。这位琴贵妃于他,是有大恩的。
那么如今既然回来了,无双觉得,自己是应该去拜会一下这位救命恩人的。
是夜,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无双没费什么功夫就进到了荣昌王府里,如入无人之境。路过花园的时候,无双果然看到了那株海棠花树。
琴贵妃将它照顾得很好,枝繁叶茂,花开锦绣,雅俗共赏,比起在丞相府里有过之而无不及。
细一算来,容成家里唯一真正幸免于难的,也只有祖母最喜爱的这株海棠花树了。
无双只趁着月色看了一会儿这株海棠花树,便继续往花园深处走去,并未多做停留。
走到花园最里面,便可看见一个的佛堂,布置得简洁素雅,也是琴贵妃现今的住所。无双站在佛堂外,闻到佛堂中传出的檀香气,淡薄舒神。
佛堂中供奉着金身佛像,佛像前的香案上,一盏青灯摇曳,曾经宠冠后宫的女人如今洗净铅华,坐在佛前蒲团上,着一身素衣简朴,于迟暮之年长伴青灯古佛,素手拨佛珠。
一旁有侍女轻声提醒:“老夫人,时候不早了,您不如先去歇息,明日再继续吧?”
琴贵妃对待下人向来宽厚,听侍女出言相劝,她便和颜悦色地应了一声:“好。”
“哎。”侍女便过去扶起琴妃,一边体贴地送她回卧房,一边伶俐地笑道,“老夫人,您天天在佛祖面前祈祷的都只有两件事,一是求陛下龙体长安,二是愿咱们王爷无灾无痛,您这么心诚,佛祖早就被感动了……”
“阿弥陀佛,但愿我佛慈悲,本宫也别无他求了……”
“放心吧老夫人,佛祖啊一定会保佑您心想事成的……”
……
两人足音渐远,无双仍站在佛堂外,垂目沉思,凤眸寂静。
老人家既然心神安宁,无双的拜会,便也只需止步于这一方佛堂之外。
如此静立片刻,无双转身,踏着朦胧月色走出王府花园,再也不必回头去看那株海棠花树。
出了荣昌王府,无双看着明月思忖片刻,决定往西去。
他记得,与荣昌王府隔了两条街有一家富丽堂皇的府邸,里面住着泰平城如今的首富。
无双一步一步,不急不缓,赏月般悠然。
据说这位首富是从六年前开始发迹的。
不知路过的是谁家庭院,墙头悄悄探出一枝红杏,无双饶有兴味地看过去,暗道有趣。
说来巧得很,这位首富好像和他们容成家,还有些沾亲带故。
无双止步。
悲悯的凤眸将视线投向墙根一隅,无双认真辨认了一会儿,确定那儿的确躺了个孩子。
破旧脏兮,是个乞儿。
春寒料峭,在这样的季节里,这座泰平城白天有多热闹,夜里就有多冷。
无双突然想到,自己六年前初遇阿玘时,落在阿玘眼中的自己,是否也是这般落魄狼狈?
孩子小小的身体在墙角蜷缩成一团,虽然已熟睡了,但眼睛闭得很紧,怕是睡得并不安稳。无双悄无声息地朝这孩子走近一些,发现这孩子脸上虽然脏了些,五官却生得十分清秀,想来也是个好看的孩子。
于是他又理所当然地想到,倘若此刻站在这里的是阿玘,会不会又大发善心地把这孩子捡回去?
此时的无双自然不会想到,这孩子后来竟是真的也被慕安捡了回去,只不过不是在这样凄冷可怜的寒夜里,而是在慌不择路的餐桌下。
脱下外袍叠了几叠,轻轻盖在孩子身上,无双不再多做逗留,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便到了那位泰平首富的府院前。
抬头看着匾额上烫金的两个大字——“邓府”,无双浅笑着摇了摇头,找了个无人巡视的墙根,纵身一跃便进了院墙。
明明是鬼祟的举止,无双却做的气定神闲风度翩翩,与他整个人的气质毫无冲突,好像这才是进入他人家宅的正确方式。
无双目标明确,径直朝邓府家主邓才坤的卧房走去。
像这样的大户人家,主人与家仆各自休息的地方大相径庭,可算得上是等级森严,因此要找到邓才坤的卧房并不是什么难事。
高床大被上,邓才坤还不知道不速之客已经到了自己房间里,近在床前。
六年的富贵生活将邓才坤从家产到人身都养得富可流油,睡梦中仍是一脸贪财的算计相,无双只看了一眼,就冷笑起来,眼神中透出淡淡的轻蔑。
——幼时管家刘厚带他玩耍时,曾无意间跟他提起过,自己有个表弟是手艺人,叫邓才坤,做的一手好木活。刘厚还答应他,下次见到表弟,就让表弟给他做个木马。
谁知他没等来心心念念的木马,却等来了株连九族的圣旨。
无双的视线又转到邓才坤的一双手上,粗壮肥笨,手指上还有常年佩戴玉环扳指留下的印痕。这样的一双手,要怎样做得好木活?
况且这做木匠生意做到一夜暴富,甚至在一国王城里成为首富的,他邓才坤怕也是古往今来第一人了。
无双眼中轻蔑更甚,看着熟睡的邓才坤,如同在看一个死人。
这个时候,无双如果想杀他,也的确是易如反掌。无需刀剑作辅,甚至不需要一丁点儿的功力,只消将医者常用的一根银针扎进他太阳穴里,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顷刻间要了他的命。
可惜无双这一趟并不是来杀人的。他也不屑于用这种不入流的手段,去杀一个数典忘祖的贪婪小人。
任由邓才坤大床酣睡,无双借着微弱月光,在他房间里随意翻看起来。
邓才坤房中之物多以金玉装饰,意在彰显富贵荣华,锦缎绮罗自不会少,器品珍玩亦有许多,书卷之物却是少之又少。
这房间里除了床底,各处无双都探查了一番,竟未发现任何机关设置,也真是难得。难不成真的是在床底?
以无双的性子,自然不会真的钻到别人床底下去。邓才坤对周围的一切毫无知觉,还在做他的春秋大梦,梦得满面红光。
无双盯着邓才坤看了一会儿,蓦地心念一动,一挥手就朝邓才坤圆润的脑袋上甩出一把银针,封住他的穴道与意识,便将他枕着的白瓷枕头抽了出来。
肥大的脑袋顿时磕在床被上,发出一声闷响。
无双将枕头调了个个儿,乍一看依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可若将手抚上去,细细感知,就能从中发现一些玄机了——以含章锁锁着的东西,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