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一个成熟女人的声音道:“听说皇上的龙床上睡着一个来历不明的女子,哀家专程过来看看,这女人到底是谁。”那声音充满了威严与居高临下的权威。
朱瞻基忙三步并作两步了出了暖阁,来到乾清宫廿廿睡着的主卧。此时太后正带了皇后胡氏、贵妃何氏、丽妃李氏,和顺妃徐氏等几个嫔妃站在廿廿睡着的床边。而那几个妃嫔的眼睛都不由自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廿廿,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阴晴不定、五味杂陈,整个乾清宫内立刻升腾起一股酸溜溜的味道。
朱瞻基见母亲神色严厉,忙上前躬身拱手行了一个礼,转头看看廿廿,下意识地走到床边,挡在廿廿与太后中间,说道:“这位是儿子在民间结实的朋友。”
此时众嫔妃也都向朱瞻基行过了礼。
“听说这几日这女子一直睡在皇帝的龙床上,宫里宫外都议论纷纷,皇上即使看上了谁,处事也要有个分寸。”太后冷然说道。那太后大约四十来岁年纪,身着深红大袖衣霞帔,红罗长裙,红褙子,头上插珠戴凤。额头光洁,只眼角有几分淡淡的细纹,鼻翼两旁两道深深的法令纹十分明显。那正是动荡的时光刻画在脸上的坚韧与威严。
朱瞻基听太后所说的“宫里宫外都议论纷纷”,显然是他后宫的那些嫔妃吃醋,故意将这些事宣扬到了太后耳朵里。而这也正是他珍视廿廿的原因之一。朱瞻基抬起眼来将随太后一起来的那些嫔妃扫了一圈,眼神中满是冷漠与轻蔑。这倒是比愤怒更刺痛了这帮妃子的心。
“这女人来历不明,听说是从汉王府捡来的,说不定是汉王安插下的刺客。”说话的正是丽妃。那丽妃是高丽进贡的美女,在这些嫔妃当中长相最美,也最得朱瞻基宠幸。朱瞻基宠她,许他穿高丽服装,过高丽的节日,还常常去她宫里看高丽的歌舞,品高丽的美食。那丽妃也仗着皇上的宠幸,平日里甚是张扬,即使得罪了其他嫔妃,在皇上面前一撒娇一哭闹,便全都大事化小。
因此,此时当其他妃嫔都不敢说话的时候,她便快言快语地先开了口。
“闭嘴!”那丽妃话音刚落,朱瞻基便冷冷地打断了她,脸上的表情异常严肃与冷峻。那丽妃李允儿从未见过皇上对自己有过这样严厉的表情。一双大眼睛不由惊异地回望着朱瞻基,心中颤了一颤。
“你们都下去吧。”朱瞻基的语气中毫无感情,说完眼光又落到了太后身上,说道:“容儿子详禀。”
那些妃嫔见皇帝情绪不佳,都怕再迁怒于自己,不敢再说什么,都行了礼赶忙转身走了。却听到朱瞻基在身后冷冷地道:“以后谁再私下传播关于廿廿的谣言,与乱党同罪。”众嫔妃心中不由都是一凛,乖乖地答应了一句“是”,赶忙匆匆走了。
“母后,孩儿已查明这廿廿姑娘的来历,乃孝文帝朝忠贞之臣韩观和玄清的后人,绝非歹人。”朱瞻基见众嫔妃走后,赶忙对张太后解释道,“他在汉王府也是受到朱瞻圻的胁迫,而非叛党一族,望母后明察。”
“这姑娘哀家也早有耳闻,”张太后不紧不慢地说道,“之前盛传逆党朱瞻圻为了救一个姑娘差点被刺客要了性命,后来又与这姑娘定了亲。这件事闹得整个京城都沸沸扬扬,皇室之中无不知晓。所以这姑娘也算是叛党家眷,皇上想将她留在宫中,怕是不妥。”
朱瞻基耐着性子听张太后说完,忽地道:“朕并非是想将廿廿留在宫中,而是……”他迎视着母亲怀疑的眼神,坚定地说道:“而是要封她为皇后。”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尽皆愕然。包括将一切看在眼中的小德子,也万没有料到皇上会有这种想法。
“你……”张太后被朱瞻基这句话惊得一时竟有些语无伦次,“皇上却是疯了吗?”她双目圆瞪,咄咄地逼视着朱瞻基,语气从未有过的严厉。
“孩儿没疯,孩儿只是想像常人一样娶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子为妻。”朱瞻基语气平静。
“这女子来历不明,又曾与其他人定过亲,是否清白现在都未可知。而且听说几个男人都为了他争风吃醋,简直是个祸国殃民的红颜祸水,这样的女子怎配做我大明的皇后?”张太后一席话似连珠炮般对着朱瞻基扑面而来,声色俱厉,脸颊上的两道法令纹愈发地深邃了,似刀刻一般。
“母亲……就从未有过喜欢的人吗?”朱瞻基望着张太后的目光真诚、炽热,又带着几分怨怼和一丝淡淡的哀伤。此句问话,他将平日里所称的“母后”二字改称了“母亲”,却只单单是儿子对于母亲的问询。
这句话却是把张太后问住了。她自嫁进了帝王家之后,这几十年跟着朱高炽步步为营、处处小心、韬光养晦,“喜欢”两个字,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但又有哪个女人不希望能有一个倾心相爱相守之人呢?而朱高炽对于她来说,更多的可能算是政治上的伙伴吧。而他……张太后眼前不由出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青年男子的身影,只是时日久了,那面庞竟有些模糊了。
张太后这一迟疑,只听朱瞻基继续说道:“儿子这二十多年来,从未对哪个女子有过这般的倾心与渴望,希望母后能够成全孩儿。”
“此事,再议吧。”那张太后似是被朱瞻基勾起了哪些往事,脸色突然变得异常寂寥与憔悴。“哀家累了,先回去歇息了。”张太后说着,扶着身边的小丫头转身欲走,一只脚刚迈出乾清宫的宫门,忽地又道:“这姑娘,你若喜欢,便留她在宫中吧。”她说这话时,只是脚步稍停了停,却没有回头,说完,便又扶着小丫头带着一群太监宫女缓缓地走了。那繁华仪仗之中的背影,却显得有些寂寥。
乾清宫的宫墙上,此时那橙红色的凌霄花开得正好,炙热得似朱瞻基此时的心情。
朱瞻基此时自是没有心思去关注太后的情绪变化。他心中反复的只有太后说的那句“这姑娘,你若喜欢,便留她在宫中吧”。而这句话在朱瞻基听来,便已经是娶廿廿为妻的第一步了。
他面色平静地目送张太后走出乾清宫,心中却波涛澎湃,那心情便似几天前在路边“捡到”廿廿时一般,如获至宝。
是的,他可以留廿廿在身边,可以专宠她一人,即使没有皇后的名分,她也是他心中的妻子。但他不愿这样做,他要让他最爱的女人名正言顺地成为自己的妻子,成为让全天下所有女人都羡慕的最幸福的女人。只要是他能给她的,他便全部都要给她。
爱,对于帝王来说,是太奢侈了。但若遇到了,那便是全天下最轰轰烈烈的爱。
他甚至想着可以把自己与廿廿这一生相爱的故事写成坊间流行的话本,那定当会是最畅销的吧。朱瞻基想到这里,不由莞尔一笑。在他看来,这一辈子就会这样与廿廿相守一生了。
而这之前却需要漫长的等待,等待着廿廿醒来。
“天哥!天哥!”廿廿只觉得这两个字似炸弹一样一直憋在自己心里,却怎么也喊不出来。憋得头痛欲裂,憋得四肢百骸都仿佛被抽干了力气,憋得一颗心似要炸开一样。一双眼睛和嗓子都火烧火燎般地疼,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见,眼前只是漆黑一片。她觉得自己急切地要去找谁,却又不知道该去找谁,只能像个瞎子一样伸出双手不停地摸啊摸啊,在一片漆黑的夜里打转。她不知道天什么时候能亮,也不知道这炙热的周遭何时能冷却下来,她只隐隐觉得自己要去找一个人,却忘了这个人是谁。
忽地,廿廿只觉一阵甘甜送入自己口中,她却咽不下,一阵猛烈的咳嗽将她的意识唤醒。她蓦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金灿灿的黄色。廿廿觉得有些刺眼,忙又闭上眼睛,却不想早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姑娘醒了!快去禀报皇上,姑娘醒了!”语气中满是欣喜。
廿廿被这声音吓住了,忙又睁开眼睛,只见周围站着的都是身着一色绫罗的年轻女子,一个个相貌俊秀,体态婀娜,似天宫中的仙娥一般。
再抬眼望去,对面靠墙放着一张罗汉床。床上整齐地摆着明黄色的被褥。罗汉床左侧的北墙靠墙摆着一排山水花鸟纹精雕的紫檀木柜子,柜子旁是一只紫檀木花架,一只官窑的胆瓶里竟是插着几根翠竹。
南面的墙上是一排紫檀木雕花的窗棂,窗棂下面摆着一张紫檀木的桌案,上面放着花梨木的文具匣、豆瓣楠的砚匣、一只水晶笔搁,以及笔床、笔屏、笔洗、水注等文房用品,桌案上铺着一张宣纸,上面压着一只金狮的镇纸。那纸上似是画了什么,只是廿廿离得远了,看不太清。
廿廿这才又转过头来看看自己周围。只见自己置身于一只精美的雕云龙纹的紫檀木架子床上。床上铺着明黄色的褥子,自己身上盖的被子也是明黄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繁复的花纹。床棱上挂着纱罗的帐幔,却是淡淡的菊花黄。一股淡淡的幽香传入廿廿鼻中,廿廿正循着这香气去找,忽地却只听一阵橐橐的脚步声,那脚步走得很急,只见瞬间,屋子里所有人都凝神屏气,严阵而待。
“来的人是谁呢?”廿廿心想,只这一转念,便见一个身着明黄色长袍之人走了进来。还未待廿廿看清,那人已经走到了廿廿床前,一把握住廿廿的手,开口说道:“你终于醒了!”那脸上和声音中的欣喜都似是要溢了出来。
廿廿忽地被人握住手,只觉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抽回了手,回望着那个人,只觉得有些面熟,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你……是谁?”廿廿的脸上罩着一层迷雾,双眼疑惑地看着朱瞻基。
朱瞻基只觉心中一颤。
“你不认得我了吗?”朱瞻基的心瞬间冷了下来,自己与心上人促膝长谈了整整一夜,却在她心中没有留下丝毫印象。
廿廿皱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这里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在这儿?”廿廿一个问题接一个问题地问着,完全没有注意到朱瞻基失落的表情。她忽地抬起手来使劲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小声问了一句:“我又是谁?”
这句话一问出来,朱瞻基脸上的表情立刻由失落变成了惊异。他不顾廿廿之前的些许反感,又抓起她的手,紧紧盯着她的脸关切地问:“你不记得你自己,也不记得我了吗?”
廿廿迷惘地摇摇头,这一次却没有抽回手。
“我只记得‘天哥’,但却也只记得这两个字,‘天哥’是谁,与我又是什么关系,我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朱瞻基听到“天哥”两个字,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但却只是一瞬,很快他又恢复了一向温和的样子,对廿廿说道:“你睡了好久,也许是做梦吧。你叫廿廿,是朕未来的皇后。”
廿廿一听,惊异得瞪大了一双眼睛:“皇……皇后?你是皇上?”
朱瞻基微笑着点点头。这一刻,他心中是存着一丝隐隐的庆幸的,此时的廿廿已然忘了过往,忘了那个叫做尹天旷的男人。也许这正是老天给他的格外恩赐吧。
“朕便是如今大明的皇上,我的名字叫朱瞻基。你叫廿廿,自小便在这皇宫中长大,是朕亲自选的皇后。”
廿廿使劲皱着眉头,努力地搜索着脑中残留的记忆,却只换来一阵剧烈的头痛,什么都想不起来。
“啊……”廿廿不由痛苦地呻吟了一声。
朱瞻基忙对身边的侍女道:“快去请太医!请张太医!”一双眼睛却一直紧紧地盯着廿廿,观察着她表情细微的变化。
“想不起来就别再费心思想了,先歇一会儿吧。太医马上就来。”朱瞻基小心翼翼地扶着廿廿躺下,口中说道。
廿廿轻轻点了点头,慢慢躺下,双眼望着雕花的床架。她只觉得自己似乎陷入了一片深渊,周围是无尽的黑暗与混沌,对于过往,她什么都看不到,也想不起,只记得那两个字——天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