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午后,虽有阳光,却并不觉得温暖。皇城虽比边境暖和许多,但天也终究是渐渐冷下来了。皇上刚下了早朝,用过午膳。天短夜长,他不再歇中觉。只略略围着养居殿走了几步算是散食,然后便坐回了养居殿。
他的案头摆着几份军报,最先到达的自然是鲁放的,连着两份,一份战前一份战后,中间只隔了一天。孟钰的军报是过了七天才收到的,驿马快传,即便是最快的速度也比鲁放的慢了四五日。最后到达的才是汴州军的,比孟钰的足足又慢了三日。
通过这几分奏报,他在心中把整个战况刻画了个大概。有趣的是,孟钰来的奏报将大量篇幅放在了如何战前准备,如何排兵布阵,以及战况如何艰难,北周人如何勇猛,己方做出了如何的牺牲。对于汴州军的精妙阵法毙敌过万之事,只一带而过,也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汴州军此次表现出色,请皇上赏赐之类的话。
鲁放的奏报则一贯是力求公正的语气,洋洋洒洒,整个过程很详实。从他的奏报可以看出,汴州军此次的移动军阵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在他们最后参战的情况下,敌方的两万人伤亡有一多半是汴州军贡献的,而且他们的伤亡只有千余。如果这样的结果是立仁和虎丘军获得的,那孟钰的奏报必然又是“大捷”、“完胜”之类的说辞了。可惜加上立仁军和虎丘军,此次的胜利又显得不是那么明显,毕竟两军也付出了一万多伤亡的代价。
其中占了重要篇幅的自然还有他和如辰在战中受了冷箭的事情。他谨慎地提到射箭的有可能是孟琨,但不能确定,并且将他们与孟钰战后的交涉详细地写了上去。其实皇上心里也很明白,射箭的必然是孟家兄弟,而他们背后的主使,自然就是那怀王府里退休荣养的六十岁老人了。他眼中满是阴霾之色,若是他能乖乖交兵解权,难道就不能搏个安度晚年?非要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影响西楚的气运吗?
他目光下移,看到了如辰的署名。这不是他第一次看到如辰的字,上一次,是她递上来的五皇子同党名单,她抹去了陈千里的名字。此事仿佛发生在昨天一样,他嘴角微微上扬,苦笑了一下。
如辰的字迹可以看出在刻意地收敛笔锋,力求工整,但仍是洒脱不羁。她七岁以后就没有再练过字,因此虽出身在好人家,写字有很好的底子,但这笔迹在饱学之士看来自然算不上好。但皇上的想法不同,他在冷宫里长大,虽有先皇后暗中照拂,但学问上打的底子自然比其他皇子皇女差得远。在他看来,如辰的笔锋里没有女子的娟秀,但有说不出的坦率和灵动,又透着一股少见的刚正。字如其人,当真是不假。
他料到鲁放和如辰在军中会不好过,也料到他们一定会遭到暗算。以怀王的性子,他不会不知道抚慰使是去做什么的,也不会不采取任何行动。正因为如此,他才派了在他看来有足够的自保之力的鲁放和如辰。只是,心中仍旧是担忧啊!他垂下头,默默看着如辰的字迹。若是她有所不测,自己岂非对不起孟珞,对不起她的妹妹,还有天机堂众人?
还有对不起他自己,他在心中默默地叹了口气。放下吧,即便是多么深刻的感情,也只能成为过去。他捧起那页薄薄的纸,看着如辰的名字,良久,他将唇轻轻贴了上去。忽然想起了那一刻,在他决定放弃的那一刻,他轻轻吻了如辰的额头。他回味着那时的感觉,心,终究是慢慢的没那么痛了吧?
王全安忽然进来了,他浑身一抖,匆忙放下奏报,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看着上面的字。
王全安假装没看见,上来给他添了茶,轻声道:“皇上,赵昭仪有点不舒服,想请皇上过去看看。”
“朕又不是太医!三天两头的不舒服!孟婕妤有孕的时候也没像她这么矫情!”皇上把袖子一甩,烦躁地吐了口气。这个女人!有孕前也算是端庄识大体,一有了身孕如同变了一个人,矫揉造作地不行!
“老奴也知道皇上事多心烦,只是贵太妃说,赵昭仪有孕,宫里的各人遇事都让着她些。皇上好不容易有了第一个孩子还伤了,这次可不能再出差错。”王全安陪着笑道:“都是闺房里养大的千金小姐,有了身孕难免娇气些。”
“她最近可有找孟婕妤的麻烦?”皇上忽然问道。
“没有没有!皇上多心了!”王全安慌忙摇着手:“孟婕妤虽失了孩子,但皇上对她的恩宠不减,嫔妃们心里有数的。赵昭仪最多,也就是心里高兴,说话不大注意些,想必不是有意的。”
皇上鼻子里哼了一声,没有说话。
王全安见他不吱声,也就识趣地退了下去。赵昭仪那儿,他终究还是不打算去。他叹了口气,又拿起了奏报。这次是李行的奏报,与孟钰的同日发出,到来的却足足晚了三天,他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为什么。
李行的奏报很是谦虚,对汴州军的功绩一字不提,只是规规矩矩写了毙敌人数和己方伤亡人数。但同时也为孟珞请功,说汴州军在阵法上的创新都出自孟珞,请求封赏孟珞,并请命孟珞为汴州军主帅。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小子!天时地利人和,想不起来都难!谁让他正想着弱化立仁军和虎丘军,把这北境的主战场交付给汴州军呢?
他提起笔,朱批几个大字:准授孟珞三品昭勇将军,统领汴州军。这小子现在的官衔已经超过了如辰被贬黜以前了。时势造英雄啊!他又苦笑着叹了口气,他心里很明白,他想起孟珞时心中淡淡的不快全因为他夺走了如辰的心,然而刨去这点来说,他当得上是一员忠臣良将,他今日所得虽是时局推动使然,但也是他自己的天赋和努力的结果。
他伸了个懒腰,站了起来,脑子里仍在默默思索着。除了前线的战况,那份锦书的去向也是迫在眉睫的问题。好在化影办事还算给力,已经框定了几个可疑的人,想必很快会有结论吧。
天冷夜长,如致迎来了孕中最舒服的一段时日。能吃能喝,身体也没有任何不适。此刻南下过冬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如致一点心都不操,陈雅元提前十几日就开始打点行李,路上需要什么,他都提前想好,事无巨细。庄婶虽活动还是有些不灵便,但是不仔细已经看不出和正常人有什么差别。每次见陈雅元打点收拾,她都是夸奖陈雅元顺带数落如致,再然后就必然拐到她慧眼识珠看上一个好女婿的自夸中。如致每次听到都很无语,但是知道自己即将远行,以后想听也听不到了,所以难得地耐着性子。
夜晴提前三五天就开始暗中淌眼抹泪。如辰迟迟不归,眼下如致也要离开了。她好不容易有个好朋友朝夕相对,转眼又要孤身一人。如致少不得安慰她,但是除了舍不得夜晴,她心中还记挂着独孤蓉和孟琪。孟琪想必是见不到了,听说独孤蓉的婚期定在了次年春天,想必那时候她也回不来,即便是回来了,也不知该以什么身份去参加独孤蓉的婚礼。她很想去看看孟琪,与她道个别。以长公主的性格,想必不会因为她成了庶民就把她拦在门外。然而她屡次踌躇,始终没有下定决心去见独孤蓉。
虽然她自己心中并不因为陈府少夫人的荣光刹那间失去而感伤,但终究还是有些难见旧人。是因为惧怕同情的目光?还是害怕独孤蓉因为孟琪的事而迁怒于她?她自己也说不清楚。然而随着离开之日的临近,她对蓉儿的思念也越发强烈。想去见她,却又始终踌躇拿不定主意,因此总是愁眉不展。
临行前夜,陈雅元笑着对她道:“马上要离开了,今晚去老地方坐坐吧。”
“什么老地方?”如致好奇道。
“你跟我来就是了。”陈雅元卖了个关子。
如致纳闷地随他上了马车。夜晴严格遵照如辰的吩咐,派了几个天机堂的人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如致便认出来了,他们要去的是宏记茶楼。陈雅元笑道:“我们第一次单独见面,就是来的茶楼。一起听琴,一起谱曲。其实也不过是多半年之间,感觉好像过了一辈子。反正宏记茶楼是你姐姐的地方,我已经和化影说好了。今夜二楼是我们的,不会有人来打扰。”
如致忽然想起,独孤蓉第一次带她来的地方,也是这宏记茶楼。她在这里认识了琪儿,成了好朋友。也是在这里,她与刘黎芝产生了争执,在那之后刘家渐渐落败,刘黎芝也彻底消失在了这皇城贵胄的圈子里。时间过得真快啊!白驹过隙,人人都匆匆奔向未知的前程。如今的琪儿已经成了婕妤,却又因为她失了孩子,蓉儿也要嫁人了,她自己,也已经嫁做人妇,腹中有了陈雅元的骨肉。她想起往事,对独孤蓉的思念越发强烈了起来,几乎要流出眼泪。陈雅元察觉,只默默地牵起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