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老立于台口等待,脊背挺直,风骨高洁,满头都是银发,深藏岁月的沧桑。
台口两侧是关门弟子程朗和罗淼,两个人有生以来,从没如此紧张过,生怕老爷子面对众人,高压之下出什么意外,二人的手心里都是汗涔涔的。
常老身后,玄鸣代替自己的爱人方逸行,身怀着自己的孩子,为长者助威。
常老的心是安定,也是幸福的。
玄鸣小声地说,“老爷子甭担心,我们几个都在呢。”
常老笑着点头,“说出深埋心底的秘密是值得高兴的事情,你们别怕。”
台下那些拿着录音笔,按动照相机的面孔,大多数都曾经在他的视线里出现过,不是做过他的学生,就是听他讲过课,或者是他学生的学生。
而这一次,他要给他们上最生动的一课:每个人都会做错事,有的时候,要用一生来承认这个错误,只要敢站出来,什么时候都不晚。
……
蓝峰乳业的蓝柏然先出场,把当年父亲因把关不严,致使有毒奶粉流入市场的事情进行了详细的陈述和回顾,并公布了如今奶制品的配方和资质证明,呆萌的儿子喝蓝峰奶粉的视频一放出来,已经博得了满堂彩。
“今天的发布会能够成功举办,当年的事实真相能够得以揭露和公布,得力于两位公关大神——程朗和方逸行。为了追求事情真相,方逸行至今还在医院昏迷不醒,对此,我代表蓝峰乳业致以诚挚的谢意,并承诺,从今以后,一定与行知集团亲密合作,共同发展进步。”
玄鸣心里一阵酸涩,蓝柏然的承诺必将带动行知集团股价大涨和行之五少地位的巩固,而这正是方逸行想要的成果之一,他,做到了。
“下面,请大家用热烈的掌声欢迎德高望重的常怀忧——常老致辞。是他的良心和品德鼓舞我们做出了最正确地决定,坦诚地面对消费者,面对公众。大家掌声欢迎。”
常老在玄鸣的搀扶下走到话筒前,声音安宁沉静,“当年我没有用好手中的笔,迫于各种压力,没有把事实写出来,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在这里,我郑重地向大家道歉。”
常老深深鞠躬,抬起头来,饱含深情地望着台下一双双渴求真相的眼睛。
“我后半生一直致力于教授公关传播学,一直强调的就是立德、立言、立行,以德行为出发点,以语言为路径,以修正行为为最终目标。第一步错了,以后的每一步都是不可挽回的错误,说的越多,错的越多。我希望我的学生们能够以我为鉴,时时警惕,真正地做到无愧于心。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真正地成为合格的公关者,而不会在物欲横流的名利场上迷失了方向,不会在晚年的时候像我一样,追悔莫及。”
“我一生最大的财富就是教了很多学生,他们有的也许现在就站在台下,有的也许是你们的老师。他们中的一部分人走上了公关的岗位,像我的学生程朗和方逸行,一直就在从事这样一份职业。我知道很多人叫他们两个大神,但只有我这个当老师的才知道,大神也有迷惑和彷徨,大神帮别人公关,可常常难以攻克自己的心魔和难关。今天我带着我的关门弟子站在这里,是他们给了我鼓舞和勇气,我希望我的行为也能激励和鼓舞他们,别迷了心窍,乱了方向,怀着初心,坦坦荡荡的过一生。这也是我送给大家的祝福。谢谢大家。”
老人再次深深地90度鞠躬,台下掌声雷动,越是质朴的语言,越具有深入人心的力量。
有电台的记者进行现场连线报道,充满感情地通过电波表达自己的观点,“谁都知道,人不可能脱离所处时代的局限,常老有错,但那也是他无法逃脱的宿命,而他今天能站出来,则是出于一个知识分子的良知。希望能够有更多的时代的良心发出声音,让我们的国家,让我们的社会变的更好。”
医院里的男人看着电视里的画面,视线一直没有离开那个温婉而笑的女人,“我的小辛夷,你终于长大。”
……
玄鸣送走了常老一行人,疲惫地侧卧在休息室的沙发上。
段念走过来,端了一杯清水过来,半跪在沙发旁边。
“我送你回家吧?”
玄鸣缓缓地摇头,“先歇一会,真的是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段念喂她喝了口水,摸摸她的额头,很烫,心里不禁又惊又慌。
玄鸣养了养精神,过了一会说,“前几天跟容岩吃饭,又有十几分钟的时间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段念,我可能等不到方逸行醒来了。明天你帮我跟医院约剖腹产吧,七个多月了,我想把孩子生下来,我可能撑不下去了。”
段念冷汗一下出了一额头,手上一抖,半杯清水洒在了地上。
玄鸣看了看,笑的很勉强,但尽量保持温柔,对段念,她如同对待亲弟弟一样,有着无限的依恋。
“你慌什么啊,也不是马上就归西。“
段念呸呸呸几声,责怪说,“你振作点,我明天带你去看医生,实在不行我们就动手术,也许孩子也能保住。”
“我想等月底的周年庆结束了再去做,也就剩一周的时间了,我应该还能撑得住。”
“周年庆有什么了不起,你至于吗?”
“你不知道,人越是要死了,越是觉得有做不完的事情。玄宇轩和方小舟是我和方逸行的孩子,行知娱乐也是我们的孩子,那是他给我事业上的礼物。从一开始我就知道,他把方氏娱乐夺过来,让我去执掌那么大的公司,就是想让我在这里成长开花,变成别人的神。他爱我,给我自由,盼我强大,我不想让他失望。”
“你们这些人就是太矫情了,说那么多有什么用,活着最重要。”
玄鸣咧开嘴,“我知道啊,我也想活啊。”
段念听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如果可以,他真希望把自己的生命长度分给眼前的女人一半。
玄鸣累的睁不开眼睛,懒懒地问,“轩轩呢,还好吗?”
“你那宝贝儿子好着呢,嘴甜人精,到哪都不吃亏,就是你和方逸行的结合体。刚刚萧可言接他到家里去学画了。你别担心。”
玄鸣听到有人夸儿子,再累,心里也是高兴的。
“你们对他都那么好,我不担心。我啊,好想去看看逸行,可是又不敢,我怕一看,憋着的那口气就泄了,再也撑不下去了。”
“我知道,我知道,你别说话了。睡一会,休息好了,我送你回家。”
“是啊,睡一会,睡一会,一会就好了。”
玄鸣沉沉地睡过去,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连梦都没有一个。
到半夜的时候,玄鸣感觉有双手在轻柔地抚摸自己的额头。
她眼睛看不清楚,以为还是在梦中,便轻轻地唤了一声“妈妈。”
额头上的手一滞,随即又一下一下地轻抚她。
玄鸣想要抓住妈妈的手,一触碰才发现,不是妈妈。
那样的触感,只属于一个男人,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她心心念念的男人。
她缓缓睁开眼睛,高烧不退,让她的喉咙异常沙哑。
“逸行,是你吗?你醒了?”
方逸行眼睛充血,鼻音浓重,眼角却带着异常温存的笑意。
“嗯,再不醒,就怕见不到你了。你啊,一点也不乖。”乖字一出口,方逸行觉得鼻子一酸,眼泪马上就要夺眶而出,生生地被他压了下去。
玄鸣怎么可能看不出男人的反常情绪,滚烫的手握住他,一字一停的说,“你还记不记得你第一次牵我的手是什么时候?我啊,最近梦多,很多事情都想起来了。”
方逸行怎么会不记得,可是他不敢开口,一开口就怕自己的悲伤难过不舍全都泄漏出来,一发不可收拾,他在她面前坚强了那么多年,他不想在最后的时光里,让她知道自己其实是个胆小怯懦的男人。
“那次,我被甄珍刁难,躲在楼道里画梅花,胳膊上被桌角划出一条巨大的口子,流了很多血。你原本在美国,却突然从天而降,握着我的手,画完了那幅踏雪寻梅。后来出门的时候,你又牵起我的手,你说我的手冷,握着才暖和。你看,我现在手却是滚烫的。”
方逸行低着头,肩膀微微抖。
玄鸣一下一下地摸他的头发,“后来,都是我不好,每次都是我跑掉,丢下你一个人不管。你长了那么多白头发,虽然还是帅的惨绝人寰,可是我第一次见了就觉得心疼。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可怎么办啊?不会一夜愁白头吧,那该多难看啊。”
玄鸣开着玩笑,方逸行却终于忍不住心底的悲伤,把脸埋在了玄鸣的手掌心里,很快,玄鸣的手心就盛满了水。
“你别哭,我最怕你哭了,孩子们看到你哭,会笑话你的。你是最帅的爸爸,是最聪明的爸爸,是无所不能的爸爸,怎么能动不动就哭呢。”
“可我却是没有爱人的爸爸啊,你怎么能那么狠心?你怎么能一直瞒着我?”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而方逸行的心,已经被生生地撕裂了。
玄鸣的眼泪,也开始扑簌簌地掉了下来,可还是装出笑容,哭中带笑地说,“我就是个自私自利的坏女人啊。其实,我根本就没有失忆,其实我一开始就记得你。我告诉自己,不要招惹你,让你平静地生活,不要再有生离,不要再有死别,可是我做不到,我忍不住,我那么喜欢跟你在一起,哪怕只有一分一秒也好。可就是这一分一秒的贪恋,就要误了你的一生了。”
说完,玄鸣用手掌捧起男人的脸,一字一顿地说,“这辈子欠你的,我下辈子一定还。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等不到你,我谁也不嫁,好不好?”
方逸行的眼里全是痛苦,突然之间,玄鸣的眼睛一片昏暗。
方逸行大声地喊着她的名字,“辛夷、辛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