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被玥娴惊扰,灌木丛里响动更甚,很快,一位身着青衣,发髻微散,拎着提篮的女子,弓着身子钻了出来。
“瑞雪?”玥娴面色一松,声调柔和了许多,“灌木里虫蚁甚多,你在里面干什么?”
瑞雪并未应声,却将手里的提篮举了举,只见提篮里盛着好几片肥硕阔大的玉芙蓉叶片,较玥娴刚看见的那几株玉芙蓉叶更显娇嫩。
玥娴心思微动,明知故问的轻声询道,“你摘玉芙蓉叶儿做什么?”
玉芙蓉乃消瘀散血极有效的偏方,郭嬷嬷来自外域自然不知,但瑞雪则显然是为了替玥娴疗伤采摘的。
瑞雪依旧不开口说话,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面部。
虽然瑞雪指的是自己的脸庞,但玥娴却明白了瑞雪的用意,照规矩奴婢若用手指向主子,则视为不敬。因此,瑞雪虽指向自己脸庞,其意却在玥娴脸上的瘀伤。
玥娴心里腾起一阵融融的暖意,突而发现,瑞雪的并未用任何工具辅助,十指被玉芙蓉叶片上的利刺扎的鲜血淋淋,使得提篮柄上也浸了不少血渍。
“唉,你的手受伤了!”
玥娴心痛的上前一步,顾不得血渍污秽,一把拉过瑞雪的手,用手里丝绢小心的擦拭着还在渗血的指尖。
瑞雪显然并不习惯玥娴如此亲昵的动作,用力将手抽了回去,并随意的在衣角下摆抹了两把,颌首轻声言道,“玉芙蓉叶需得鲜嫩多汁,疗效才好,奴婢这就去制药。”
说完,匆匆一福,向前殿方向走去。
望着瑞雪离去的背影,玥娴唇角扬起一抹浅笑。
“娘娘,您在看什么?”郭嬷嬷拿着铜剪和提篮回到园子里,见玥娴站在原地发愣,小心的询道。
“呃···没什么。”玥娴回身对郭嬷嬷言道,“回去吧,不必剪摘了。刚才瑞雪己经摘了不少,先一步回去制药了。对了,你去将药箱里的金创药取一些给瑞雪敷上,这丫头只顾着摘叶儿,弄的十指伤痕累累。”
“是,瑞雪这丫头,虽然言语极少,却极为心细,看来娘娘留她在宫里,甚为明智。”郭嬷嬷轻声言语,随即,将铜剪搁在提篮里,轻搀着玥娴往正殿返去。
回到寝宫不久,珊瑚便用托盘端着玉碟儿走了进来。玉碟内,盛着捣成泥状并加了调醋的玉芙蓉叶。
“娘娘,这是瑞雪做的玉芙蓉汁,她说散瘀疗效极好,奴婢给您上药吧。”珊瑚将托盘轻搁在寝殿正中的紫檀圆桌上,恭敬的对玥娴言道。
“瑞雪呢?她手受了伤,可有上药?”玥娴摘下脸上的面纱,询问道。
“回娘娘,瑞雪在侧厢,手指也上了金创药,并无大碍。”珊瑚拿起托盘内洁白的纱布,蘸了少许汁药,极轻的擦在玥娴脸上瘀青之处。
抹上汁药,玥娴顿感脸上清清凉凉,玉芙蓉特有的幽香,夹杂着微不可闻的调醋气味,若有似无的萦绕在鼻尖。
不多时,珊瑚便上好了汁药,端着托盘向殿外走去。
“让瑞雪进来说话。”玥娴冲着珊瑚的背影轻声言道。
“是。”珊瑚应声,回身一福,退了下去。
“郭嬷嬷,你下去歇着吧,本宫有话和瑞雪说。”玥娴对一旁伺候的郭嬷嬷柔声言道。
“老奴遵命。”郭嬷嬷曲了曲膝,走向寝殿外,身后继续传来玥娴的声音,“吩咐下去,稍后无论寝殿内有任何动静,无本宫懿旨,不得入内。”
“这···”玥娴如此神秘,郭嬷嬷很是不解,回身极疑惑的看了玥娴一眼,在触及对方坚定眼神后,郭嬷嬷恭顺的应声退了下去。
玥娴小坐片刻,瑞雪便在珊瑚的引领下走了进来。许是得了郭嬷嬷传话,珊瑚并未随着瑞雪入内,而是在她进入寝殿后,便返身退出,并顺手掩上了殿门。
若大的寝殿内仅玥娴与瑞雪二人,瑞雪仍旧如往日一般,并未福身施礼,仅是怯怯的站在门柱旁,目光始终垂直向下,盯着光洁的青石地面,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雪儿过来说话。”玥娴声调放的极柔,暖声唤道,并抬手向瑞雪招了招。
雪儿二字唤出,瑞雪幽黑的眸子里闪过微不可见的星光,脚步少作迟疑,终归还是缓缓向玥娴走去。
玥娴年仅十六岁,而瑞雪的年纪己近二十,虽然一人为主一人为仆,但毕竟年龄悬殊,唤其为雪儿,若有旁人,定会感到有些怪异。可是此时的玥娴却显的极为自然随意,好似本就理所应当一般。
瑞雪磨磨蹭蹭来到玥娴前面半米处,便谨慎的停下了脚步,星光闪烁的眸子不再回避玥娴的目光,而是眼帘微抬,小心翼翼的迎了上去,好似有所探究一般。
瑞雪如此谨小慎微的模样,玥娴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悸动,索性起身上前一步,拉着瑞雪上过药后,包裹着白色布条的双手,让其与自己并肩坐在榻炕上。
奴婢岂能敢与主子并肩而坐,瑞雪微惊,下意识的向后退去,玥娴却抬手轻搭在瑞雪的肩头,柔柔的言道,“本宫曾经说过,无旁人时,你不必如此拘谨···”
言毕,眼神满是鼓励看了瑞雪一眼,搭在其肩头的手掌略一用力,瑞雪不语,眼神却更见迷茫,直愣愣的顺势坐了下来。
这种言语,哪里是玥娴所言,分明是先皇后柳紫苏,曾经私下里对瑞雪的言语,难怪瑞雪一时间竟失了神。
趁着瑞雪发愣的空档,玥娴伸出葱白的纤指,将瑞雪耳畔旁的发丝轻柔的理向耳梢后,轻启朱唇低声言道,“灌木丛里蚊蚁甚多,本宫记得,你虽吃得苦,做事也利落,却自幼便受不得虫蚁叮咬。一旦被虫蚁叮了,需得抹上银润草汁方可使肿块消散,否则所叮之处必会溃烂红肿。今日你却在灌木丛里穿行,本宫知道你是为了替本宫采摘玉芙蓉叶儿,可是你也得爱惜自己才是啊!”
面对玥娴的柔声言语,瑞雪身子微微一震,眸子圆睁,顾不得尊卑,愣愣的直视着玥娴。脸上露出惊疑的神情。
玥娴浅浅一笑,并未就此打住,继续喃声碎语道,“瑞雪,你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太倔,本宫记得,当年安国侯世子入宫见驾,途经御花园里,见你正在采花。世子对你一见倾心,事后安国侯叩求本宫,欲纳你为世子的贵妾。当时你己及笄。本宫虽舍不得你,但念在安国侯也算是忠良之门,世子人才俊美与你还算般配,也就有意放你出宫。不想你却不愿意,声称宁愿死也不要离开本宫。为明心意,你竟一头撞在门柱上,险些丢了性命。当时那血殷红一遍,流了好多,本宫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些心有余悸。”
说到这里,瑞雪的身子竟不由自主的颤抖起来,眸子里渗出薄薄的雾意,双唇嚅了嚅,用微不可见的声音呢喃道,“娘娘,你说的什么···奴婢···奴婢听不明白···”
照宫规,奴婢若在主子跟前自尽寻死,可是犯了惊主的大忌。即使寻死不成,也会受到宫规的严惩。轻者杖刑伺候,重者直接杖毙。
当日,瑞雪年仅十五,年轻浮燥,得知先皇后有意将自己放出宫外配人,一时迷了心智,竟在先皇后寝宫里撞柱自尽,幸亏用力不大,皇后极时派人救治,才保往了这条小命。
但因此举犯了宫规,先皇后心痛瑞雪,便全力将此事掩了下来。宫中当时并无外人知晓此事,唯一一位知情者-古嬷嬷,也在先皇后薨逝那年,自缢殉主了。
可是,眼前来自异国的新后-姬玥娴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瑞雪身子抖的越发厉害了。
玥娴并未理会瑞雪的神色变幻,抬手拨开瑞雪前额的刘海,白晰的额头上,一块色泽粉红的疤痕时隐时现。
玥娴自顾自的继续言道,“瞧瞧,这便是当时受的伤。虽然过了这么些年,宫里发生了天大的变化,但这疤痕却是变不了的。如同瑞雪你对本宫的忠心一样,没有变,也永远不会变!”
说到这里,瑞雪再也沉不住气了,猛的站起身来,清亮的眸子里满是不可思义的神情,接连后退数步,直到身子被檀木圆桌阻挡退无可退,方才停了下来,身子更不受控制的抖动着,声线因为惊骇而高低不平,“娘娘,您说的话奴婢听不明白···”
玥娴鼻翼一酸,泪水倾泄而下,起身迎上前去,拉着瑞雪的双手,哽咽着言道,“雪儿,是本宫,本宫回来了!”
瑞雪大惊,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慌乱的摇着,随着头颅晃动,晶莹的泪珠飞落而下,嘴里碎声喃道,“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娘娘您可是在说笑···”
玥娴涩涩一笑,陷入昔日的回忆,喃声低语道,“雪儿你还记得本宫十四岁那年,醉卧在桃花树下吗?”
瑞雪面色一正,眸子里露出神往之色,想来思绪也飘向了那年那月的桃树之下,呢声低语道,“醉卧桃花树···奴婢当然记得。小姐原本在房里读书,不料转眼的功夫却没有人影,奴婢与碧珠一路寻来,却发现小姐竟然在桃树下睡的很是香甜···”
玥娴转身向窗外望去,望着蔚蓝的天空,接过话去,“那年皇上赐了父亲一壶桃花酿,父亲还来不及享用,便被我偷偷喝了去,不想却醉倒在了桃树下···”
“呵呵!”许是忆起往事,瑞雪失声轻笑起来,“奴婢还记得,满枝桃花纷飞而下,撒在姑娘身上,那场景好美,美的奴婢不忍叫醒小姐···”
玥娴抿唇一笑,侧身低言,“醉成那样,怎会叫得醒,还是你背着我回了卧房。不过事后父亲追问起来,你却替我顶了罪,说是你私自拿了桃花酿给我喝。因此,父亲还罚了你十个板子···”
瑞雪感慨的轻叹,唇角笑意不减,“奴婢不怕挨板子,奴婢这些年,从未后悔挨那十个板子。小姐,您可还记得,当时您亲手替奴婢上药,一面上药一面抹眼泪,那泪珠儿滴落在奴婢伤口,痛的奴婢直吸气。碧珠当时还笑话奴婢日后只能象小狗一样趴着睡觉了。”
“碧珠···”提起碧珠,玥娴微微一愣,眸子里泛起一阵薄雾,“我还记得,碧珠最拿手的便是枣泥糕了···”
“是啊,碧珠做的枣泥糕很是香甜···”瑞雪随声附合着玥娴的话语,不忍从回忆中抽离。
寝宫里回荡着浓浓的暖意,玥娴转过身来凝望着瑞雪,眸子里呛满泪水,忧声低言道,“只可惜,碧珠己经离我而去,如今我身边只剩下雪儿你一人了···”
言至此时,瑞雪再也按捺不住激动的情绪,重重的跪在地上,双膝跪行着来到玥娴身旁,一把搂着她的双腿,仰头痛呼道,“没错,是主子,雪儿的主子回来了···雪儿可是在做梦,雪儿可是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