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话锋微微一顿,再开口时,那嗓音彻底淬了冰,每一个字都寒意浸骨,“皇帝不觉得恶心,本宫还觉得恶心。”
“如今母后也不在了,本宫再没半点儿顾忌, 也无需再与你扮演这虚假的姐弟情深……皇帝当初对舞阳下手之时,可曾顾及半点儿你我的姐弟之情?从那日起,你我之间便再无半点儿情分可言,本宫未曾拔剑相对,不过是念着父皇母后罢了,眼下母后不在了,本宫与你更是再无话可说。”长公主这一番话掷地有声,更是没有留半点儿余地。
“好一个无话可说!”过了好一会儿, 显帝才哼声道, “皇姐不顾念姐弟之情,朕却不得不顾念皇姐。皇姐说是母后不在了,你再无别的顾忌,朕还偏就不信。皇姐不顾自己,难道还能连迎月也半点儿不顾了吗?”显帝的话尾带了笑音儿,可那笑,分明淬着怨毒的恶意。
“你什么意思?”长公主的语气微乎其微地变了。
“朕没什么意思。”显帝的语气悠转平静,透着笑,“朕只是提醒皇姐,还是该好好考虑才是,只有朕还稳稳当当坐在这大魏皇帝的宝座之上,皇姐与迎月才能保有如今的尊荣。否则,若是大魏朝没了,皇姐这个长公主,还有迎月这个郡主会怎么样,皇姐这样聪明,想必朕不说,皇姐也该心知肚明。皇姐或许当真是不在意了, 但总得为了迎月想想。”
显帝循循善诱,倒好似当真是满心为了长公主与徐皎考虑一般。
门后,徐皎听着这些话,一双手紧紧拽握成拳头,有那么一瞬间,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狠狠骂上一声“不要脸”才能解恨呢,可理智却知道眼下她若忍不了,冲出去怕是才要坏事,忍,还得忍。
“皇姐不要激动,好好考虑考虑吧!只要皇姐指认惠明,那他李家若是还敢轻举妄动,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可惜了,李崇武此人,甚是爱护羽毛,既想要图谋朕的江山,偏还想要个师出有名, 将屎盆子都往朕的头上扣, 朕还就不信了, 朕是昏君,朕致大魏民不聊生,他李崇武若是坐到朕的位置,就能真的爱民如子了?放屁!当了婊子,还想要立牌坊,天下哪儿有那么好的事儿,他做梦!”
“即便他要来硬的,朕也不怕他,鹿死谁手,也要较量过后才知道,就怕他李崇武没有放手一搏的胆量。何况,就算他最后赢了又如何,朕也要让他惹得满身腥,他只要敢动,这一身乱臣贼子的骂名朕就要死死扣在他李家身上,让他跳进黄河也洗不清。”显帝先是越说越激动,说到后来,甚至是控制不住笑了起来,那笑声听上去竟有些疯狂一般。
徐皎听着微微蹙了眉。
长公主更是默了一瞬,便是扬声斥道,“你是不是疯了,就为了争这一口气,你居然使出这样下作的手段?”
“朕下作?那他李崇武就光明磊落了?他往朕,往父皇头上扣的那些屎盆子,皇姐难道忘了吗?朕皇姐自是不在意的,那父皇呢……难道皇姐也不在意吗?皇姐不是最为敬爱父皇吗?难道皇姐要任由姓李的将那些子虚乌有的罪名扣在父皇的头上,还要听之任之?”显帝的语气又激动起来。
“当真是子虚乌有?”长公主轻声反问。
“皇姐什么意思?”显帝默了一瞬,再开口时,语气尖利起来。
“我是说,那些事情当真是子虚乌有吗?不说父皇……那封檄文之上历数的皇帝的数条罪状,哪一条又是子虚乌有,哪一条不是千真万确?”长公主语气平缓,语气却是铿锵有力地反问道,每一个字都透着些凛冽的味道。
显帝似是被问得滞住,沉默了良久,好一会儿后,才哼声道,“朕明白了,看来,朕也无需再与皇姐说些什么了。既是如此,朕便直说了,朕没有那个耐性,眼下的情形也等不了,皇姐该如何做,还是尽早决定吧!不过,还是那句话,皇姐不为自己想,也要多为迎月想想才是。”
“迎月如今能依靠的就只有皇姐一人,若是皇姐有个三长两短的,她怎么办?抛开这个不说,迎月那孩子多重感情啊,朕瞧着她待皇姐是真真孝顺,若是万一皇姐……这孩子怕是伤心都要伤心死了,皇姐就不心疼吗?”
门外显帝语调幽幽,门内,徐皎却是听得背脊生寒,一瞬间双耳嗡鸣,脑袋亦是一片空白,她悄悄用力,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里,皇帝是什么意思?
恍惚间,皇帝的声音忽远忽近传来,像是隔着一层雾般,听不真切,却是让徐皎的一颗心骤然沉到了谷底。
“药好了,朕……服侍皇姐喝药吧?”
徐皎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那净房里溜出,又平安溜回奉先殿偏殿的,只知道正焦急地等在厢房里,为了以防万一的负雪见着她回来,还不及长舒一口气,就被她的脸色吓到,却还记得压低嗓音,凑到徐皎身边轻声喊道,“郡主?你怎么了,郡主?”
负雪的迭声呼唤总算让徐皎醒过神来,可她却是一把抓住了负雪的手,眼儿抬起,紧紧望着负雪道,“负雪,有一桩事儿,你得帮我!”
徐皎稳了稳心神,附在负雪耳边低语了几句。
负雪神色微微变了,却是望着她慎重地点了头。
主仆二人目光交错之间,房外却是骤然传来了些许响动,紧接着房门被轻叩,门外响起文桃的声音,“郡主,是婢子!”
徐皎已是平定了下心情,“进!”
文桃进得门来,瞄了一眼她们的神色,将方才在安福宫偏殿外,甘内侍与她说的那些话与徐皎重复了一遍,“……说是陛下专程召了太医来,又给长公主殿下重开了一张药方,婢子回来时,药煎好了,已是端进了殿去,想必此时殿下已是服下了……”
听起文桃说到“药”,徐皎的双手克制不住地颤抖起来,她用力将之交握,沉声问道,“陛下呢?陛下还在安福宫?”
文桃注意到徐皎面色有异,却不知是为何故,迟疑道,“这个婢子就不知道了。不过婢子离开之前,陛下还在长公主殿下殿中。”
徐皎听着,眉心紧颦,脸色更难看了几分。
房外却又传来了动静,有脚步声,好似冲着她们这头来的,负雪、文桃对望一眼,交换了个眼神,负雪走到徐皎身边,轻拍了她一下,提醒道,“郡主?”
正在沉思中的徐皎陡然醒过神来,房门也同时被人敲响。
文桃将房门拉开,见着门外站着的甘内侍,很是诧异地挑起眉来,“甘内官,怎么是您?”
徐皎已是走上前来,亦是一脸的不解却又客套的笑,“甘内官,是您呐?”
“可不就是咱家吗?方才郡主派了人去安福宫探长公主殿下,哪儿知那么不巧,陛下正好在和殿下说话,郡主的人便被咱家拦下了。陛下知晓后,臭骂了咱家一通,说是谁都能拦,这郡主的人却是万万不能拦的,都是一家人,他和殿下说话您都听得的,何况您一片孝心,正该好好褒奖才是。”
“这不……陛下刚从安福宫出来,便差了咱家来请郡主,说是眼下长公主殿下喝了药歇下了,郡主此时便莫去打扰了,方才他一直在殿下身边,最清楚不过殿下的情形,郡主想知道什么,只管去问他便是了。”
徐皎目下轻闪了两闪,“是吗?那真是巧了,我正好也有些事儿要求见陛下,还怕陛下事忙会打扰了,既是如此……那便请甘内官带路吧!”
“郡主这边请!”
徐皎敛目扬笑,跟在甘内侍身后,踏出了厢房。
显帝正在奉先殿左近的跨院之中,徐皎被领着进去时,正好瞧见方才有过一面之缘的云清道人居然也在,正俯首在显帝身边与他说些什么。听着脚步声,两人抬起眼往徐皎看过来,显帝轻轻挥了挥手,云清道人便是住了口,侧身站到了一旁,只是一双眼却是透着两分深意,打量着徐皎。
徐皎掩在宽袖下的手紧了紧,指甲掐进掌心的疼让她无懈可击地维持着面上的轻笑,朝着显帝蹲身行礼,又朝着国师福了福身。
显帝笑着抬手道,“迎月免礼,朕方才还与国师说起你,国师说他今日才见着你,却是一见如故,说你心思活络,不可多得,方才还与朕说,待得改日有空,要请你去云清宫坐坐,一道品茶呢。迎月啊,要知道,国师可甚少这样欣赏一个人,这云清宫里的茶更不是什么人都能喝的。”
徐皎听到这儿,忙露出一脸的受宠若惊,朝着云清道人欠了欠身道,“国师谬赞了,迎月不过一介妇人,头发长见识短的,何德何能,怕是当不得国师这一番看重。”
“是郡主过谦了,郡主这样的见识不凡还能妄自菲薄,那这世间就没有多少有见识的人了,今日郡主所说的阶级之论,我很是好奇,还真想寻个机会与郡主好好探讨一番,还请郡主千万要给这个机会啊!”
徐皎干笑了一下,不过心念一转,想起那宫里地形图上用朱笔圈起的几处当中,有一处正好也就是这云清道人的云清宫,她目下闪了闪,话到嘴边又拐了个弯儿道,“那迎月便将国师的客套当真了,若是哪一日到了云清宫向国师讨杯茶水喝,国师可千万别请迎月吃闭门羹啊!”
她说的俏皮,云清道人微微一愣,显帝听得笑了起来,抬手虚点着她道,“顽皮!”
“对了,方才你派了人是去安福宫看皇姐?”话锋一转,转而说起别的。
“是啊,我今早从安福宫出来之前母亲又有些发热,所以我放心不下。不过听说陛下已经召了太医来看过,又另外换了药方,我也就放心多了。”徐皎笑答。
“你都知道了?这么说朕叫你过来一趟倒还多此一举了。”显帝亦是笑,一脸的温和。
“陛下说什么呢,若不是陛下叫我过来,我哪里能听见国师一番夸赞,又怎么能顺理成章到国师那里去蹭一回茶来喝,都是托了陛下的福呢。”徐皎笑呵呵奉承道,“何况,我过来正好也是有一桩事想要求陛下允准。”徐皎说到这儿,朝着显帝深深一福。
显帝挑起一道眉,似有些好奇,“哦?是何事?”
徐皎望着他,却有些难以启齿一般,犹豫了再犹豫,这才一咬牙直接跪下道,“陛下也知,迎月与婉嫔娘娘情同姐妹,迎月不知婉嫔娘娘做了何事触怒了陛下,迎月自回到凤安之后,也数回被母亲提点,让迎月不要去管翠微宫婉嫔之事。可……迎月到底放不下,上一次,迎月病着,多亏陛下开恩,允婉嫔娘娘出宫探望,又着太医为我看诊,这病才能好起来。迎月进宫之后,一直心有不安,想着要去翠微宫探望婉嫔娘娘……”
说到这里,她似是怕触怒了显帝,微微一顿,将身子伏得更低,以额抵地道,“还望陛下成全!”
显帝面上看不出明显的喜怒,可双瞳却是幽深,静静凝着徐皎……
好一会儿后,显帝突然笑了起来,“跪着做什么?快些起来,起来说话!”
徐皎迟疑着应了一声“是”,缓缓站了起来,方才的从容却是被拘谨所取代,束手而立间,不时轻咬下唇朝显帝瞥去。
显帝面上倒是与方才没有半点儿差别,轻笑着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迎月这样重情重义,朕心甚慰,你开了口,朕还会驳了你不成?你想去看婉嫔便去吧,只是翠微宫那里,朕是下了严令的,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非是朕或甘邑带着你,可今日是母后的头七,事儿多,甘邑暂时脱不开身,朕更是分身乏术……这样,过几日吧,过几日得了空,朕让甘邑亲自送你去,你看如何?”
徐皎喜出望外,面上的喜悦藏也藏不住,“陛下能够答应已经很好了,多谢陛下宽恩!”又转头对甘邑福了福道,“有劳甘内官了。”
得偿所愿,徐皎从跨院出来时脚步都是轻快的。
“郡主。”文桃挽着她的手,靠在她耳边轻声道,“方才陛下脸色略有些不好,是看了国师一眼,才改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