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武听她问起这个,愣了愣,下一瞬才摇着头道,“我未曾见过他。”
徐皎问话时一直紧紧盯着他,这个看上去板正严肃的男人仍只是平稳的注视她,任何人都不会怀疑他的真诚。
徐皎倏然笑了起来,“没事儿,我只是随口一问,眼下这宫里敌我难辨,情势复杂,还真是一方泥潭,他若是没有进宫自然最好。若是来了,眼下也最好不要见面……既然师兄未曾见过他,那为以防万一,若是见着了,还请师兄帮忙带句话给他,只让他莫要以身犯险,让我担心。”
常武默了默,沉声应道,“知道了,郡主放心!”
徐皎望着他,微笑着点点头,“如此便有劳师兄了。”
“郡主客气。”常武眉眼不动道。
“夜也深了,我先告辞!”徐皎欠了欠身,常武忙侧身避让,拱手相送。
眼看着她们主仆三人走远了,常武这才放下手,长出了一口气。
他身边悄无声息靠过来一个人,亦是一身玄衣,从暗夜笼罩的林中走出,恍似猎豹一般优雅矫捷,一双眼睛却是望着方才徐皎离开的方向,即便什么都瞧不见了,目光仍是胶着着那处,好似要穿过这夜色,看见什么人一般。
“都说你这媳妇儿鬼精得很,方才我真是大气都不敢喘一下,应该骗过去了吧?”常武带着两分怀疑道,说完却又更加自我怀疑了,“可她方才那句话什么意思?怎么觉得她好像知道我没有说实话?不可能呀,我分明没有露出破绽才是……”
“你想的不错,她确实知道了。至于她怎么瞧出来的……她吧,自来就很聪明,也怪我,本该早想到瞒不过她的,何必多此一举……”墨啜赫的声音,清冷瓷沉,可面容经过巧手妆饰,只有五六分像他原本的样子,即便被人撞见也可搪塞过去,他自入宫以来就一直隐于暗处,修饰了妆容不过只是为了以防万一罢了。
听着他那些话,常武不知为何,总觉得有些不得劲,他自然不知道,这在后世有一种很是贴切的说法,就是猝不及防被塞了一口狗粮。
可他也听出来了墨啜赫这是在夸他的媳妇儿呢,听听这看似清冷的语气里藏也藏不住的得意……嗬!有什么好炫耀的,当谁没个媳妇儿似的。呃……好吧,他暂且没有,但总会有的。
常武丰富的心理活动暂且告一段落,轻轻一瞥墨啜赫道,“确实够聪明,还够懂你,居然猜到了你可能涉险?”
墨啜赫挑了挑眉,“说了,她一向聪明。”
真是够了!常武强忍着才没有翻他白眼,是啊,不聪明能想到这个闹鬼的辙吗?当然了,你更聪明,她只是闹闹鬼,你倒好,直接让人在太庙放了一把火。今夜,紫宸殿那位别想安眠了。一个鬼影未必吓着他,再加上一个太庙失火,这再怎么疑心重,只怕也要信上几分了。
这两口子加起来,得有多少个心眼儿?可怕!常武有些可怜起了这两口子的敌人,同时也庆幸自己不是他们的敌人。
常武腹诽完了,叹了一口气,不报什么希望地道,“所以,她让我带给你的话,你也亲耳听到了,你会听她的话吧?”
墨啜赫这回却是沉默了下来,连带着嘴角隐隐上扬的弧度也是跟着抿紧。
他这模样让常武有些不安,嘴角翕张正待说什么,墨啜赫却先行开口道,“这回的事皇帝不让缉事卫插手,是因着她从前与文楼的关系,所以皇帝不信任缉事卫了,还是你们行事不周,让他察觉出了端倪?”这个“她”说的是惠明公主。
“不可能。”常武摇了摇头,“按着你家那位郡主的吩咐,我们并未有过什么动作,先生也是一样的想法,自你‘故去’后,缉事卫简直低调得不能再低调了。”常武刻意在“故去”两个字上将音咬得重了两分。
再低调,没了紫衣卫的凤安城,缉事卫能低调到哪儿去?
墨啜赫轻轻哼了一声,“这半年多来,他倚重的只有缉事卫,那么……这回的事缉事卫却半点儿不知情,可见他确实在防着缉事卫。因为她与文楼的关系,也无可厚非,关键在于,他用的人能够避开缉事卫的耳目,这可就不简单了。”墨啜赫一双冷眸如霜,轻瞥常武,意思却再明白不过。
常武微微一凛,亦是皱眉思虑了片刻,“若是紫衣卫,倒不无可能。”
“你觉得会是紫衣卫?”墨啜赫面上没什么表情,挑眉反问。
常武沉吟片刻,轻轻摇了摇头,不可能是紫衣卫。紫衣卫群龙无首,又是被以那样不光彩的名义撤去,皇帝即便无人可用,只怕也不敢用紫衣卫吧?“也就是说,除了紫衣卫之外,他手里可能还捏有另外一支我们所不知道的人马?”
“你还记得从前先生与我们讲的,先帝在位时的一则传闻吗?”墨啜赫眼尾一挑,骤然瞥向常武,“先帝曾经秘密训练过一支人马,只忠诚于他,比紫衣卫还要神秘,就连如何传承,连文楼都一无所知。后来,这支被传得神乎其神的人马却不了了之了,倒好似只是一个子虚乌有的传说一般……”
“龙影卫!”常武轻轻念出这三个字,眼底已是精光闪掠。
墨啜赫点了点头。
常武略作沉吟,面色却是变了变,“如果真的是龙影卫,那咱们行事就要更加小心才是。且不说他们是不是当真如传闻所说那样厉害,单凭咱们在凤安这么久,却半点儿不知道他们的存在,这就已经不容小觑。加上显帝这一次的手笔,亦是说明咱们小看了他,加上咱们对龙影卫一无所知,你就更不能以身犯险了。”
常武说完,却见墨啜赫半晌都是沉默不语,他心口微微一沉,“你还是要去?”
墨啜赫一张面容隐匿在暗夜之中,瞧不分明,只一双与暗夜同色的眼睛更加的深沉难辨,在夜色之中,恍若一汪深海,平静的表面下暗藏汹涌的杀机……
“不得不去!”良久,他才哑着声道,“她生下我,这份恩总得还给她,才能心安理得地两不相欠!”墨啜赫说完,也不去看常武什么反应,蓦地就是脚跟一旋,转身而行。
“你就嘴硬吧你,分明就是心软放不下!”常武在他身后咕哝道,却见墨啜赫好似没有听见一般,步子未停,他忙一边追上一边压低嗓音警告道,“我说真的,这事儿咱们要从长计议,你也知道,惠明公主眼下不会有事,咱们还有时间。你若不听话,我就找先生来与你说。”
常武不放弃地道,谁知墨啜赫一张冷颜却是半点儿变化都没有。常武眉心一跳,使出杀手锏,“你若果真一意孤行,我就……我就去告诉你媳妇儿!”
墨啜赫脚步蓦地刹住,侧转过身子望向他,千年不化的冰块儿脸终于有了一丝丝变化,黑眸近乎无奈地望着常武,满脸都写着无语。
见他这样,常武倒是乐了,“怎么样?怕了吧?”
“容我提醒你,你是我师兄,可不是她师兄。”墨啜赫语调难得有些无力。
“师兄?你什么时候叫过我师兄了?倒是你媳妇儿,这回回来就格外的有礼貌,一口一个师兄,叫得别提多好听了。再说了,那是你媳妇儿,你还跟她计较这个?”
墨啜赫额角青筋一跳,懒得说了,脚跟一旋又继续走去。
常武一愕,忙又追上去,“你别以为我是吓你的啊,你若不听话,我真的会去找你媳妇儿告状的。”
墨啜赫“……”他就说吧,记忆里这一位的聒噪程度直赶苏勒,怎么来了凤安这些年居然变了个性子,原来,什么成熟稳重都是错觉,这根本就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另一头,徐皎回了安福宫,负雪替她除了身上的大氅,她交代文桃去隔壁看看长公主的情况,便是径自带着负雪进了房,将袖在手里的那张图取了出来,铺在桌面上,就着烛火察看。
“郡主,您不是说这次闹鬼,你是想要一箭双雕吗?”负雪一边替徐皎奉上一杯茶,一边轻声问道,“婢子有些好奇,这边虽然比预想的情况要复杂一些,那郡主另一只想要猎杀的雕如何了?”
徐皎闻言,微微一顿,目光在烛火幽微中轻轻闪烁,“你瞧出什么了?”她的计划负雪早就知晓,她倒想听听看,负雪是什么样的看法。
负雪面上的神色一肃,略作沉吟才道,“婢子方才冷眼瞧着,那位虽说有怒,却并无慌张或是心虚之态。”
是啊!徐皎叹一声,倒是与她瞧见的一致。这回闹鬼,一是为了借机查探惠明公主母子所在,二便是为了借着这真真假假的冤鬼出没,探一探显帝的虚实。
“这么看来……太后之死,要么他说的是真话,毒当真是惠明公主下的,要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了。”徐皎双目幽幽,嘴角轻轻抿了起来,桌上烛火恰好闪烁了一下,暗影隐在她眼中,零散斑驳,遮掩了她眸底的情绪。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摊开在眼前的那张宫内地图上画着圈圈,显帝若是下了狠手,毒杀太后,再嫁祸给惠明公主不是不可能,毕竟太后此时薨逝,算来算去,他得利最多。惠明公主被他拿下,无法为自己辩驳,而太后,一向偏心自己的儿子,心甘情愿为他遮掩也不是不可能。徐皎一直是存着这个猜测的,可今日这一番试探,却全然出乎了她的意料。
显帝哪怕当真泯灭人性,对自己的亲生母亲下毒手,徐皎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最是无情帝王家!这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生性凉薄,为了他们的所谓大业,牺牲什么都在所不惜。但只要他做过,哪怕再心机深沉,也会露出些许端倪来,可是没有……一点儿也没有。
那便只剩最后一种可能,也是徐皎最不想去相信的那种可能。当时在场的,只有三人,除了显帝和惠明公主之外,还有太后,若不是头先那两人,那便只剩太后自己了……
太后自己毒杀了自己,嫁祸给惠明公主,为她儿子又扳回一局,以太后的心性和疼爱儿子的本心,不是不可能。或许……从她在明野宫答应惠明公主条件之时,她就已经打起了这个算盘。那日,太后与显帝说话时,还特意将长公主支了开来……如果太后果真打的是那个主意,自然不敢让长公主知晓。太后了解长公主,她若知晓了,必然会反对。这也能解释为何出事之时那么凑巧,长公主刚好不在,她恰恰就是被太后支开的啊!
太后的目的就是嫁祸给惠明公主,所以,自然不会对长公主说什么,就是要用默认让长公主也认定,惠明公主就是凶手。
可撇开对自己这样狠,用仅剩的性命为儿子搏了另一条路的太后,若是显帝自始至终都知道太后的打算,却听之任之,袖手旁观……
徐皎悄悄打了个哆嗦,这一家子人果真都是真正冷酷无情之人,对自己的家人狠,对自己更狠,没有半点儿温情。
“郡主……”见徐皎突然发起了呆,脸色也不太好,负雪轻声唤道。
徐皎眨眨眼醒过神来,“那日的真相到底如何,只有找到惠明公主,让她和皇帝当场对质这一途了。所以,眼下再多的猜测都是徒劳,只有找到惠明公主,才能找到我母亲想要的证据。”
正好这时文桃回来了。
徐皎挑起眉问道,“母亲如何了?”
“郡主放心,荞姑姑在近旁照看着,长公主殿下的烧已经退了些了,婢子过去时殿下刚好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见着婢子就问了郡主,婢子没敢跟她说奉先殿里闹鬼的事儿,只说今夜陛下守灵,所以郡主回来歇着了,长公主殿下放了心,催着婢子回来郡主身边伺候。婢子与荞姑姑说了,郡主这里一直挂心着,长公主殿下那里只要退了烧,不拘多晚,都请差人来说一声,郡主才能安心。”
徐皎听着点了点头,“你想的很是周到。”
知道了长公主那里的情况,徐皎暂且安了心,心思便回到了面前摊着的这张地图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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