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凤安城外一片白漫漫。
虽然还是暮色四合时,城门却早已紧闭。
一队人马却在这时缓缓从天边行来。
车马辘辘声中,有一人一骑拨转马头,往后小跑了两步,到了被护卫在队伍中间的马车前,轻声道,“郡主,凤安城快到了!”卷着雪花的北风轻撩毡帽,露出一张冷若冰霜的脸,正是负雪。
马车侧窗的帘子被轻轻撩了开来,一张精致娇俏的小脸从窗后探出,除了徐皎,不作第二人想。
徐皎仰起头,隔着纷飞的雪花,看着前方城墙暗黑的轮廓,心底一时间五味杂陈,生出一腔物是人非,却又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须臾间,他们已经快要走到城门儿根下了,因而清楚地瞧见了紧闭的城门,徐皎眉心微微攒起,城门上头就已经传来响亮中带着两分仓皇的喝声,“什么人?城门关闭,任何人不得近前!”
抬眼一看, 那城墙上居然已经密密麻麻站了一排的兵士, 人人手中都张着弓,锋利的箭尖直直指着他们一行人。
“大胆!”负雪厉声回喝,冷冷的嗓音带着无言的威慑,“睁开你们的狗眼看看清楚, 这可是忠勇侯夫人, 迎月郡主的车架,郡主回城, 你们谁敢阻拦?”
城楼上的人愣了愣, 继而有几人面面相觑,交头接耳了片刻, 便有一人飞奔下去了。
不一会儿, 城楼上又响起一把清亮的嗓音,“城下当真是迎月郡主尊驾吗?”
徐皎抬手轻叩了一下车壁,负雪会意,连忙下马来, 撩开车帘, 将徐皎从车厢内扶了出来。
徐皎却并没有下马车, 而就是站在车辕上, 微微仰起脸往城楼上望去, 扬声道, “正是!不知城楼值守的是哪位将军?本郡主不为难将军, 若是不识得本郡主也无妨, 去寻个见过本郡主的人来验明正身再放行也不迟!”
徐皎只穿了一身家常的衣裳, 自然早就换成了中原的装束,头发盘起作妇人妆扮, 身上的首饰不多,却也样样精致。边上两个侍婢高举着气死风灯, 将她的面容在暮色与雪雾中照得清楚,身姿笔挺间, 自有一种形于自然的高华之态。
“那倒不必再去请别人了。末将陈肃,只是城门守卫处一个小小参将, 只是曾随陛下一道去过秋狝, 有幸见过郡主一回!”说着,那人便已在城楼之上拱手抱拳,朝着城下遥遥一拜,“末将见过迎月郡主, 方才多有得罪,还望郡主见谅!”
其他人才知道这真是郡主, 登时慌了神, 连忙跟着拜道,“还望郡主见谅!”
徐皎轻轻一挥手道,“诸位不必如此,值此非常时期,诸位也是尽忠职守,加上本郡主回来的急,未及通禀, 不知者不罪!都起身吧!”
“郡主宽仁, 末将代为谢过!”陈肃长舒一口气道,“本来郡主归来, 正该大开城门迎接,可如今非常时期,陛下下了严令, 日落城门即关闭,任何人不得进出。郡主身份尊贵,末将等自是不敢拦,只是郡主这些随从就……”陈肃的语气中透出两分为难来。
“陈参将,郡主这些随从可都是长公主府,长公主的红缨军!”负雪蹙眉朗声道,还待说什么,徐皎却是抬手制止了她。
“负雪,不得无礼!陈参将肯让本郡主进去,已是网开一面,咱们就不要再为难他了!陈参将,你看,本郡主是否可以带几个近身的随从?”徐皎语调自始至终的舒缓有致。
“这是自然!”陈肃没有料到徐皎这样好说话, 立刻扭头对身边的属下吩咐道, “快!给郡主开城门!”
说着, 便是带了人噔噔噔下了城楼来。
徐皎则转头对身后的红缨道,“就负雪和文桃先随我一道入城,你带着剩下的人先在城外多待一夜,明日天明等到查验后再行入城!”
“是!”红缨没有半句二话。
这时,厚重的城门也是吱呀闷响着启开了一扇,一队兵士脚步匆匆迎了过来,当先一身重甲的将官朝着徐皎拱手抱拳施了礼,恭声道,“末将给郡主请安,多有得罪,郡主海涵!”
“没想到陈参将这样年轻呢,真是年少有为!”气死风灯幽微的光亮下,映出年轻将官一张板正的脸,不知是烛火的关系,还是因徐皎的那些话,那脸堂子突然就有些红了起来。“陈参将与手下这些兵士都是尽忠职守之人,我大魏正因有你们这些将士,才能到此时还坚守,若能度过难关,本郡主定会禀明陛下,论功行赏!”
虽是场面话,身为迎月郡主不得不说之言,可徐皎就是有那个本事,能将话说得再情真意切不过。
看着以陈肃为首的这一众兵士因着她的一番话都是热血激昂起来,徐皎心里很是发虚,不再多说,扶了负雪的手,转手又钻进了车厢。
马蹄声哒哒,踏碎了悄然降临的夜色,马车晃晃悠悠驶过城门。
站在洞开的城门处,望着缓缓踱向长街尽头的马车,那些兵士们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这便是那位迎月郡主啊!你说她都离开凤安了,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却回来了?”
“是啊!虽然她只是长公主的义女,可也是陛下亲封的郡主,是皇室中人,若是……”
“我看迎月郡主英姿高华,倒有些从前听家里长辈说起过的,长公主的风华。或许,正是因着如今大魏危如累卵,迎月郡主这才回来的吧?郡主高义!”
“这么说还真有可能!”这些人说着,语调里都添进了淡淡的佩服。
“不过她一个弱女子,回来了又抵什么用?说不得也只是舍不下这荣华富贵,想来捞点儿好处吧?”
“如今这叛军只是围而不攻,鹿死谁手还不知道呢。”
这些士兵眼界所限,对于眼下的情势也说不出什么来,转而便说起别的,大家都更喜欢和关心的八卦起来。
“真没想到我有朝一日还能这么近见到皇家郡主,听她说话呢!郡主真是好看……只是可惜了,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那有什么?本朝那些再醮的公主、郡主又不少。何况再不济,养些面首又有什么,那可是堂堂郡主,哪里就会甘心这么年轻就守了寡?”
“是啊!她刚才还夸咱们陈参将年轻有为呢,你们看她该不会是瞧上咱们参将了?”
“要我说,咱们参将这长相也是英武,要说这性子更是不知比郡主那位先夫温和到哪儿去了……郡主从前那位先夫我是未曾得见过,不过却是有个活阎王的名头,听说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真是可惜了郡主珠玉一样的人儿,偏偏配给了这样一个人,还受他所累,年纪轻轻就守了寡!”
“人家杀人不眨眼又怎么了?那可是从前缉事卫的都督,在凤安城权势滔天,否则怎么能娶了郡主?咱们参将如何去比?”
“那有什么?参将自是没有做郡马的福气,可郡主这样的人物,若郡主瞧上了,给郡主当个相好那也不亏啊……”说着说着,这话音儿就渐渐变了调,带出两分荤味儿来。
“我看啊,不是咱们参将,而是你想攀高枝儿吧?可惜了,就你这长相,即便你自荐枕席,郡主也瞧你不上!”几个男人凑到一处暧昧地说笑起来。
“住嘴!”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低喝,这几个人吓得一个激灵,转头便对上了陈肃一张铁青的脸,“敢在人后编排郡主私话,你们莫不是嫌自己腔子上那颗脑袋嵌得太稳当了,想试试会不会掉?你们可记着了,如今的凤安城还是朝廷的天下,你们要是活腻歪了,就再说说郡主的闲话,看看有没有人来砍你们的脑袋。”
那几个八卦的士兵听着这话,个个都是面如土色,忙迭声道,“小的们都是猪油蒙了心,一时胡言乱语,参将多多担待,我等再不敢了。”
“是啊!再不敢了。”
陈肃的脸色这才稍稍和缓了两分,仍是沉着嗓道,“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好自为之吧!”
那些人都是应着,灰溜溜地转身走了。
陈肃站在城门下的暗影处,扭头望向城内,长街的尽头已经瞧不见那马车的影子,方才那一场遇,倒更似一场绮丽的幻梦一般。
徐皎却是全然不知这些,一路从草原几乎是日夜兼程,马不停蹄地赶回来的,可路上不好走,也走了足足一个来月的时间,这一路上可没有少遭罪,好在她如今也是历过风霜之人,并不将这点儿苦看在眼里。
可如今虽是回了凤安城,之后还不知会面对什么。这繁华锦绣的所在,比起那辽阔却自由的草原,倒更像是一只精致的牢笼,让她连呼吸都骤然觉得窒闷起来。可她却不得不回来,草原上生活艰辛,但她心中敞亮,凤安却是权力与阴谋倾轧之处,何况,一日复一日,她心中的思念早已漫溢,加上一路劳顿,难免恹恹。袖了手歪在车壁上倚着,随着马车的晃悠,一双眸子半垂,眸中思绪尽被掩在密睫的暗影下。
马车行走间,街道两侧的灯光偶尔从车帘的缝隙中筛进来,映在人脸上,明明灭灭。
从城门处,负雪和文桃便跟着一道上了马车,负雪瞄着徐皎的脸色,可有些事情不得不问清楚,于是只得硬着头皮轻声问道,“咱们明日是先回景府吗?”
“不!还是先递牌子进宫吧!”徐皎仍是眼儿半垂地道。
“可是……”负雪隐约知道,郡主之所以在这个时候赶回凤安,最主要是因着景府的那个消息,她以为郡主会着急回景府才是。
徐皎终于睁开眼,目光淡淡瞥向负雪,“别忘了,咱们当初可是与景家决裂了的。一回来就赶去景府,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我虽然人不在凤安,可对凤安发生的事情却还是清楚得很吗?以那位的多疑,这可是犯了大忌讳,说不得还会连累了母亲。”
负雪听着,蓦然一个激灵,面色微变,垂下眼道,“是婢子思虑不周了。”
“眼下事情已经出了,再急也是无用,慢慢来,总得让人先告诉我,景府出了事,我才能光明正大上门探望。”徐皎双目幽幽道。
说完这些,徐皎面上的倦怠更甚了两分,蹙着眉心将眼一闭,道,“到了再叫我!”
“是!”负雪和文桃两人应了声,一路上都屏住了呼吸,不敢言语。
一时间,耳边只能听见哒哒的马蹄声和车轱辘朝前转动的声响。
直到马车轻轻一震,停了下来,车厢外传来赶车的车把式声音,“郡主,到府了。”
负雪撩开车帘,果然瞧见夜色雪雾之中,熟悉却又透着两分陌生的忠勇侯府门楣,转过头正待喊徐皎,却见她不知何时已是睁开眼来,一双清澈的眼睛好似也沾染了这雪夜的清冷一般,负雪望过去时,她正好抬眼瞥来,那一瞬的眼神,与墨啜赫几乎如出一辙。
旁人说夫妻相,大抵就是两个人在一起越久,这身上都会慢慢有对方的影子,越来越像吧?
胡思乱想时,徐皎已将手伸给她,负雪连忙醒过神来,扶着徐皎,主仆二人一先一后钻出车厢,文桃紧随其后,手里撑开一把伞,徐皎一钻出车厢时便是遮在了她的头顶。
徐皎抬眼,隔着纷飞的雪幕,仰头看着紧闭的忠勇侯府府门,真真生出两分恍如隔世之感。
“去叫门吧!”徐皎朝着负雪侧了侧脸,离开凤安之前,徐皎特意交代了琴娘,让她关门闭户,小心过日子,加上她为赫连恕“戴孝”那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劝退了不少还想借由她攀高枝儿之人,如今忠勇侯府的冷清全然在她意料之中,因而半点儿不觉奇怪。
“是!”负雪应了一声,敛裙上了石阶,到了门前,才叩响了门上扣环。
门后很快就有动静,不一会儿,府门便从里翕开一条缝,一双眼睛从那缝隙里探出来,见着门外的负雪,再越过她,看见了她身后,立在雪中伞下的徐皎时,那双眼睛先是惊讶地瞠圆了一瞬,继而就是欢喜起来,一边拉开府门,一边对身边人道,“快!快去禀报琴娘,就说郡主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