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与他好好谈吧,我自个儿带着负雪他们四处转转!”徐皎可不想他们谈正事时还不识趣地凑上前去,即便墨啜赫未必介意。
墨啜赫看了看她,见她这些时日仍然没有圆润起来的脸蛋,嗯了一声,对她道,“让他们给你做点儿好吃的!”而后,在她额头上啄了一下,这才转身而去。
墨啜赫出去后,便去了阿史那佐穆的营帐,两人关起来到底说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却差不多说了半日的工夫。
等到墨啜赫再出来时,居然是与阿史那佐穆并肩而行,后者神态平和,嘴角还挂着一缕轻笑。
墨啜赫虽然还是一副冷颜,可对着阿史那佐穆却是礼遇有加,出门更是是撤了他营帐门口的守卫,两人一路低声交谈着,一路并肩而行,墨啜赫口中都是唤的“上将军”,所见之人心中都各有计较。
一日在天,一日在地,云泥之别,风云变幻,谁又能道个清楚明白。
天空不知何时又开始飘起了雪,零星的,点点霰落。可天上的黑云低垂,乌压压的,北风紧,这雪,一会儿怕是会下大的。
都是草原上长大,见惯了的,对于这样的雪并不以为意,甚至对于草原上漫长的冬天,大多数人是厌恶的,因为这样的大雪便意味着他们的牛羊可能会被冻死,日子会更加的难熬。
墨啜赫今日却是去了一桩心事,心中格外畅快,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可步履间却如风轻拂。
突然,他的步子微微一顿,身旁跟着的人自然也停了下来。阿史那佐穆起初不解,直到抬起头,顺着墨啜赫的视线望去,才陡然明白他之所以停下脚步,又目光停驻的原因。
目光所及处,立着一道人影,一袭墨色绣红梅满树的裘衣,看着是中原的式样,衬着雪地,越发娉娉婷婷,她正伸手接雪,好似极喜爱一般,红唇忍不住翘起。
雪肤红唇,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端的是个美人儿,那样的灵动娇俏,还有藏在乖巧面容下的狡黠,都是草原,甚至是世间罕见的,难怪……
阿史那佐穆瞥了身旁的墨啜赫一眼,骤然挑眉笑问道,“不知齐娜可还有同胞姐妹?”
话刚落,一双冷凛的双目便如刀子般往他扫来,墨啜赫冷眼看着他,他却半点儿不惧地嘻嘻一笑。
墨啜赫眯了眯眼,“有啊,上将军不知道吗?苏农部两位郡主,除开我的齐娜,还有一位。”
阿史那佐穆嗤笑了一声,“明人不说暗话,赫特勤知道我指的是什么。”
墨啜赫挑起刀锋般的眉毛,“就算果真有,上将军又待如何?”
“还真有啊?”阿史那佐穆有些欣喜,片刻之后,那欢喜还不及展开,又蓦地沉了下去,“有又如何,只怕就是一双父母养出来的,除了样貌相似,这性子也决计不可能相同,她这性子怕也是这世间独一无二的了。”那一声声叹里藏不住的遗憾。
蓦地觉得如芒在背,阿史那佐穆抬起眼来,就见墨啜赫双臂环抱冷冷将他望着,一双眼睛恍若这世间最锋利的刀,“上将军,虽然刚刚我才诚心与你结成了联盟,但不代表你可以这样明目张胆地觊觎我的女人。作为一个男人,我可以要求与你决斗!”
阿史那佐穆闻言却是笑了,“我已经连续两次做了赫特勤的手下败将,这决斗就不必了。不过,我欣赏爱慕齐娜是真,赫特勤可要好好保重自己,若是你有朝一日有个好歹,齐娜这样娇花一般的中原女子,在草原上还不知会遭受怎样的厄运。”
阿史那佐穆笑嘻嘻地说着,墨啜赫却没有办法将之当成玩笑来听,双眸忽黯的同时,哑声道,“若果真有那一日,我自会提前做好安排,但若万一……不管世事如何,还请上将军看在今日真心的欣赏与爱慕上,多多看顾一二!”
阿史那佐穆一怔,想着方才还在醋意满怀地冷声警告他的人怎么突然就变了个话音儿,抬起眼来,却只看到墨啜赫再认真不过的面色。
对方甚至朝着他行了个礼,这才转过身,大步朝着那女子走去。
走到人身后时就是将身上的大氅解开,不由分说就是将人直接裹进了怀里。
徐皎吓了一跳,可温度与气息都是格外熟悉的,不过一瞬,她就认出他来,笑问道,“都谈完了?”
“嗯。”墨啜赫的脸埋在她颈侧,轻轻应了一声,嗓音有些莫名的发闷。
徐皎笑容一敛,“没有谈拢吗?”否则为何会是兴致不高的样子?
“没有,谈得不错。”墨啜赫应道。
“那你怎么不高兴了?”徐皎蹙眉问道,他的情绪变化虽然细微,可却逃不过她的眼睛。
墨啜赫目光幽微,眼底似有暗潮翻涌,片刻后才哑声道,“我只是觉得自己有些自私,明明知道自己的世界不够美好,却非要将你拉扯进来。我自认会将你护好,可万一呢?万一……”
后头的话没有说出,被一只软馥的小手尽数堵了回去,徐皎在他怀里转了个身,仰起小脸将他望着,一双眼睛里清澈地倒映着两个小小的他,还是一副冷颜,可面上隐隐浮现着两缕不安。
“阿恕,没有人比你做得更好了。至于未来,谁又说得清呢?就跟那日的雪崩一般,天灾之下,咱们只是渺小如蝼蚁一般的存在,未来不可测,总不能因为惧怕就裹足不前,享受当下不好吗?至于你所担心的那个万一……”
说到这儿,徐皎倏然一笑,笑意如同星子,烂漫了她的双眸,“担心什么?咱们不是说好了吗?生生死死都要在一块儿的。”
墨啜赫凝望着她,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眼底似有水光波动,下一瞬,陡然伸出手来,不由分说便是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拉进怀里,紧紧锁抱住。
能够听到他在耳边深喘了一口气的声音,再开口时,嗓音沙哑得厉害,“天狼神定是心疼我,才将阿皎赐与我。一生多艰难,唯遇阿皎,余生之幸!”
徐皎没有说话,只是伸手亦将他的后腰紧紧搂住,脸颊贴在他胸口,笑得像个孩子一般满足。
两人就这样静静相拥着,直到雪片渐渐变大,落了一片到脖颈里。
徐皎“嘶”了一声,抬起头来,看着方才还只是零星的几片雪,不知何时竟变得大了起来,扯絮一般洋洋洒洒。
墨啜赫抬手理了理她发间落着的雪,却发现根本没用,不由笑着道,“快些回营帐去。”
说罢,便拥着她的肩膀反身往营帐的方向走。
徐皎在他怀里稀奇道,“我还以为哈林木这里不会下雪呢!”
“那倒也不,只是冬天来得要晚些,这雪也下不了外头那么大,再怎么样也比不上外头冷罢了。”墨啜赫应道。
徐皎叹了一声,“这阿史那部不愧是从前的草原霸主,占据着这么一块风水宝地,到了冬天这日子也要好过许多。”
墨啜赫脚步突然一顿。
“怎么了?”徐皎奇怪地望向他。
“我只是听你这么说突然有些后悔,要不,咱们现在就回去将阿史那佐穆给宰了,跟他说,这哈林木咱们要了,往后这冬日里的温汤都是我齐娜的了。”墨啜赫一张冷脸,音调亦是惯常的平冷,语气更是一本正经。
若换了一个人只怕都要被他唬住,以为他说的是真的了,徐皎却是笑着一捶他道,“少胡说八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还变着法儿取笑我。走了走了,再在这雪里待一会儿,咱俩头都要白了。”说着交握的手便是一拉。
却没能拉动,她奇怪地回头去看。
墨啜赫定在原地,一双寒星般的眸子隔着飘零的雪幕凝视着她,半晌突然道,“他日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徐皎一怔,下一瞬却是面色一变,连着“呸呸呸”了三声,不高兴地一瞪他道,“胡说八道什么呢,咱们何需这样共白头?咱们是要真真切切到白头的。”
墨啜赫忙道,“是是是!都是我错了,我不会说话!我是要一直这样牵着你的手,直到你变成老太婆,我变成老公公,咱们还是和现在这样,手拉着手在雪地里走过……”
两人相携在雪地里走远,他们身后,阿史那佐穆却并未离开,而是一直立在雪中,目送着他们缓缓走远,双肩与头上都积了薄薄的霜白,他眼神有些发直地看着那一双俪影,耳中却回响着徐皎早前与他说过的话——
“……上将军是做大事之人,只想往前看,但偶尔,也请你回头看看走过的路,走散的人吧!”
走散的人……
阿史那佐穆蓦地就是想起了,年少时他因着母亲是个波斯人,总被旁人骂杂种,他心中愤懑,每日里总想着拼命往上爬,可母亲却自始至终在他身边,宽慰着他,只他那个时候被仇恨与不甘蒙蔽了双眼,什么都看不到,最后母亲抑郁而终,临死望着他,都是不能放心的眼神。
年轻时也有一个姑娘曾热烈地、毫无保留地爱过他,不为名利,不为其他,只单纯地就是为了他这个人,可那个时候,他满心只有出人头地,什么也顾不上,最后也错过了。
他隐忍多年,默默强大自己,培植势力,好不容易终于觉得有足够的力量可以站在他阿塔面前时,阿塔望着他的目光,欣慰中又透着忌惮。用他,却又疑心于他,这就是他们父子相处的模式。
想起了从来瞧不起他的长姐救他离开,他却用她儿子的前程,用话术与谋算,让她甘愿赴死。
想起了他那位一经落败,承受不住打击,就直接疯了的阿兄,他明明样样不如他,只是因为他血统纯正,不是所谓的杂种,阿塔就看重他……
可如他,如墨啜赫这样的,比别人差什么了?
这草原上,与他们一样的人,又有多少?
想起徐皎口中那些对中原的描述,他本是从来不感兴趣的,这一刻,却突然对那方生养那个奇特女子的土地生出了前所未有的向往,如果可能,他一定要去瞧上一瞧,若是真的那样好,他定穷尽毕生之力,也要让草原的百姓过上一样的生活。
这一夜的雪下得不小,只怕哈林木外更大。
不过雪停后,墨啜赫还是决定按着既定的行程,返回牙帐。
再过几日,便是墨啜翰与匐雅的婚礼,因着刚刚经了战乱,所以,一切从简。只在牙帐行礼,观礼的人都请得不多,可不管再怎么从简,墨啜赫这位兄长,徐皎这个匐雅的“妹妹”兼嫂嫂却是必然要到场的。
而且墨啜赫也说,再不走,过几日路上更难走。
徐皎自是相信他的判断,对草原,他比她了解得多。
经过几日的跋涉,他们一行人终于从哈林木到了牙帐。这还是大婚之后,徐皎头一回来这里。
心境却已与当初迥然不同。
墨啜翰与匐雅的婚礼筹备得已差不多,比起墨啜赫和徐皎来,确实要简单了许多。
担心匐雅与苏农部会有什么想法,徐皎与墨啜赫商量好,要尽心安抚。
谁知无论是苏农拓还是匐雅,都没有什么异样,徐皎如今也摸着了与匐雅的相处方式,便是直接将话与匐雅说了,谁知匐雅听罢却是笑了,“你放心吧!我本就不是在意这些的人,至于我阿塔,当初赫表哥答应过他,只要你一日是他的齐娜,便一日是苏农部的女儿,苏农部不负你,他便不会负苏农部。如今在我阿塔那儿,你除了不是亲生的,只怕比我要强上千百倍。”
徐皎一哂,果然是利益相关,没有想到墨啜赫为了给她在草原上寻个靠山,竟然会给了苏农拓这样强有力的保证。难怪苏农拓能真将她当成苏农部的郡主下嫁了。
“你和叶护大人不会多想,那墨啜翰呢?”徐皎目下微微一闪,问道。
墨啜赫的待遇与墨啜翰已明显不同,加上古丽可敦身死,阿史那切尔和阿史那思摩相继倒台,阿史那佐穆未必会甘愿做墨啜翰的靠山,徐皎只怕他心里落差太大,会生出不甘来。
“他从未在我面前表露过,我自然也会劝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