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带来的人并不多,玄玉、四个看守模样的修行者加他自己一共就只有六人,虚月与方启杰就在人群正中,两人分明是被下了禁制,手不能动,口不能言的僵在那里。
方启杰神情虽有些萎顿,但整个人看着却无甚大碍,叶易安见状心底松了一口气。目光一转就落到虚月身上。
上次在齐道山真一观前虚月突然出现保了玄玉一命,也导致了两人正式的决裂。当时分明说过天涯路远,后会无期的,却没想到这么快就又见面了。
与虚月眼神触碰上的刹那,叶易安心湖内陡然激荡起惊天巨浪。两个人的外表可以一模一样让人无法区分,但眼神……眼神必然是不同的。前几天从曲忽多处听说虚月执意要离开道门后他心中就一直有个疑问:她到底是虚月还是已经恢复过来的林子月?
现在虽然仅仅只是一个眼神的触碰,叶易安心中却无比确切的相信凤歌山上的那个林子月又回来了,这是无法用言语解释的玄奥感觉,眼前的她……就是林子月!
二十年了,历经劫波,就在叶易安已经彻底绝望的时候,林子月居然回来了!即便以他心志之坚韧,也实难经受这么大的冲击,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竟然在这个绝不该分神的时刻分神了。
很多东西突如其来又毫不受控制的涌入脑海,每一个点滴和画面都是多年来他最为珍视,藏之于心湖最深处的记忆。
“发什么呆?”,言如意的声音惊醒了他的出神,再抬头看去时,虚……林子月的身影已被法华莲挡住。
“换人!”,法华莲没太多废话,叶易安也没有。没看到什么异常后他以五彩鸟手杖重回失落之城土台,将那些被下了禁制的云翳洲和落霞洲中人带到了山坳,这一过程并没花费多长时间。
其间叶易安依旧有些分神,心中隐隐的总感觉刚才那一眼对视里林子月好像有什么不对,但因为心神激荡的厉害,注意不够之下又说不出是什么不对。
饶是如此,在山坳中显露身形时他还是小心的多加了几分戒备。
法华莲等人看到那些云翳洲与落霞洲中人安然无恙时明显如释重负的长出了一口气。此时双方还没有开始换俘,法华莲看似要上前说话,脚步一动就将身后的林子月显露出来。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不知是不是因为修行境界被低估的缘故,此时分明应该被束缚的林子月突然突破了禁制,她甚至没有稍稍活动下僵硬的身体,几乎是脱身而出的同时,已驭出桃木剑反手便向身侧仍在禁制中的方启杰刺去。
桃木剑瞬间爆出如同火焰般爆裂的毫光,刚脱离禁制就如此强驭法器,林子月分明是在以不计丹穴损毁的方式催动丹力。化身火焰光团的桃木剑强行撞入禁制,几乎是刀切豆腐般扫过方启杰颈部,而后长剑急撤,但其去向却不是那些云翳洲来的看守,而是……她自己!
一切发生的太快,林子月的动作也太快,快到桃木剑已经回撤,她在驭剑时发出的喊声才堪堪传入叶易安耳中,“有诈,别管我们,快走!”
叶易安眼睁睁的看着这突变,眼睁睁的看着林子月强行驭剑抹掉了方启杰的头颅,随即,他甚至还没对林子月的话反应过来,又眼睁睁的看到那回转的桃木剑平滑流畅的抹过林子月的身体。
方启杰的头颅落地时,林子月整个人也已一分而二,大篷的鲜血喷泉般从他们两人体腔内激射四溅,霎时间整个天地似乎都被飙溅出的鲜血染红了。
这一切叶易安都没看到,此刻全部的世界在他的眼中都浓缩成了一双眼睛,一双包蕴太多,含义复杂到极致的眼睛。
在这双眼睛的世界里,叶易安分明看到了凤歌山,看到了他们初遇的那个月夜,看到了林子月面对天机盟欺凌时一往无前、宁折不弯的决绝,看到了她初入玄都观继来院的欣喜,两人漫步长安街头的柔情蜜意以及那间小小的尾生庙中“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的海誓山盟。
他在这个世界里看到了恢复过来的林子月对他深入骨髓的爱;也看到了她那浓浓的歉疚以及终于有所还报的释然,甚至还看到了丝丝缕缕的轻松,终于得脱纠结苦海的轻松……
“快走”,刚才的那一幕太惊悚,以至于言如意急促的声音里都带着强摄心神也抑制不住的丝丝颤音。
叶易安全身的鲜血几乎在一瞬间逆冲入脑,双眼急速充血过度的结果就是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血红。
裂天斩鬼刀破空而出,挟风带雷,疾如闪电的扫向那一片俘虏。这些俘虏的修行境界或许都比他高,但受制于修行基础的不同,谁也没有路径冲破修炼《蛹蝶秘法》所下的禁制。
刺激来的太快太猛,已经进入失神状态的叶易安此时纯凭着本能行事,血的刺激或许就只有血才能清醒。
凌厉的刀势仅仅下落一半便戛然而止,俘虏们头顶的虚空之中似是筑起了一道无形之墙,任叶易安如何狂暴也无法突破。
数度尝试无果后叶易安蓦然变换目标,御空直向法华莲冲去。这一切都是因为法华莲,此时此刻他心中已无它念,只有一个想法在胸中烈烈燃烧。
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只要杀了法华莲,杀了他,杀!
言如意慢了一步没有拉住叶易安,惊悚过后此时她满眼满脸都是绝望,喉咙里像堵着什么东西,简单的一句“住手,快撤”都喊不出来,她只是近乎本能的跟在叶易安身后向云翳洲和落霞洲中人冲去。
从此前她违背法华莲与妙真的安排悍然攻击真一观那时起就对这一刻做好了准备,其间一度以为柳暗花明,却原来只是镜花水月一场空,最后的时刻到了,那就来吧!
她当然知道虚月为什么要先杀方启杰后再自杀,虚月不想做诱杀叶易安陷阱中的饵,想以己之死活叶易安之生。
虚月能做的她不会逊色丝毫,她不能活叶易安之生,却可以与之共死。
这一刻言如意无畏无惧,无惊无怖,只是跟在叶易安身后冲上去。该来的就来吧,都来吧,九天十地,碧落黄泉,有他在身边,就够了!
法华莲直到现在都没从林子月的决绝之死中回过神来,虽然这次换俘是个圈套的消息是他透露的,林子月如此巧合的突破禁制也是他安排的,但……怎么会这样?
无比震惊中,他的脑海里蓦然涌现出一个回忆的画面,老君观静室中,冒顿静静的说着,“此女性格颇有可取处……”
刚从震惊中缓过神儿,就见双眼血管过度充血的叶易安满身杀意的向自己冲来,法华莲口中发苦,身形一侧先将张果给显露出来。
距离法华莲还有很远,叶易安就如刚才的裂天斩鬼刀般猛然撞上了一堵墙,这墙无形无色,也感受不到它的宽度与厚度,突兀的一出现就终结了叶易安狂暴的冲击。
叶易安不停在动,似乎根本停不下来。言如意看着如同笼中困兽般的他,心里陡然涌出无限心疼与怜惜,她看了一眼远处白须白眉那人微微张合的手,上前一步将叶易安紧紧搂在怀中。
叶易安极力挣脱,言如意绝不放手。激烈的扭动挣扎中叶易安的理智开始恢复,眼中的血色也在消退。但与此同时,遍布他二人周身的无形坚墙也在聚拢合围,等它全部合拢之时也就是两人丧命的时候。
法华莲从叶易安和言如意身上收回目光,看到张果那正由舒张状态收拢的右手,双眼一缩的同时乍起胆子道:“山长手下留情,咱们那些人身上还有他下的禁制……慢,叶易安身上秘密甚多,总该先问问”
“哼,离了他我便解不开那些禁制了?”,张果口中虽是这样说,手上却停了下来,显然是法华莲那句叶易安身上秘密甚多的话稍稍打动了他。
张果手中不动,手腕上虚垂的大袖却无风鼓荡起来,而后手腕一递一收,叶易安与言如意头顶处的天空随之一暗一明,等一切恢复如常时,叶言两人已经凭空消失了。
法华莲看了看张果腕上重已恢复如常的大袖暗暗咋舌,袖里乾坤能用到这个地步,今天还真是长见识了。
猛然间头顶一明一灭,言如意再睁开眼时已经落入一片无日无月,也没有天空大地,甚至连边际都没有的混沌世界。
这里空旷广大的让人感觉自己就是一粒微小的尘埃,静的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
“叶易安”,出口的声音异常干涩冷硬,因为没有半点回音,发出的声音明显比预料中小的多。
言如意加大了音量,“叶易安”,一声一声越来越急,到最后时分明已经是大喊了,没有回答,不管她用多大力气也没有回音,绝对的寂静中此前从容赴死也能不惊不怖的她从心底最深处开始生出恐惧的战栗。
混沌中什么都没有——甚至是时间,言如意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唯一能感受到的就是心中的恐惧越来越深。除了不能与叶易安死在一起之外她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还有什么可值得恐惧的,即便如此,恐惧的感觉依旧越来越重。
这恐惧从心湖最深处生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天性在不断壮大,因为恐惧而恐惧,恐惧着不知从何而来却越来越深重的恐惧,言如意不受控制的喉咙发干,全身颤抖,心跳之快简直就要蹦出体腔。
恐惧还在加深,到最后时言如意已实在不堪忍受,恨不能即刻就死,但全身发僵连死都死不成了。
这种感觉实在要比人间世中最暴虐的酷刑还要难受无数倍,此时死亡甚至都成了天堂般美妙的奢望。
混沌已成炼狱,最深的绝望里忽有一点光闪亮,言如意死死盯着那点光,每呼吸一次那光就暴涨无数倍,仅仅数息之后已经铺满无边无际的混沌。
烈焰熔金,同样是突兀出现的光如此猛烈,璀璨,又华美的如同梦幻。笼罩其中,炼狱般的恐惧如雪遇艳阳转眼消散。
言如意没感觉到,因为此刻她所有的感官心志都集中在烈焰熔金中心处的那道身影上。
那身影高有千百丈,全身裹着一袭黄金战甲,足踏一只恶猛无比的斑斓凶兽。凶兽巨大的眼睛扫过言如意时,如视蝼蚁。
叶易安,是叶易安!
叶易安看到跟他相比小如尘埃的言如意后,仰头大喝一声“破”。大象无形,大音希声,声音实在太大以至于超出了言如意耳朵所能听到的极限。
混沌瞬间破碎,一暗一明,言如意复又重见天日。叶易安一手扯着她一手早已招呼出五彩鸟手杖,心到意到,一片白光闪过两人已消失不见。
法华莲接连目睹突兀巨变,满脸惊愕中长出了一口气,虽然过程颇多变数,但如意女与叶易安最终总算平安脱身,他也算完成了山长的嘱托。
张果看着叶易安消失的方向面无表情,心意难明。
寂静的山谷中蓦然响起一串清脆的笑声,因颤音太重,笑声显得异常嘶哑,但其中透露出的笑意却是份外酣畅。
腰斩之后人并不会马上就死,人间世中受腰斩之刑的悍匪有的甚至能哀嚎上半个时辰才断气,或许这正是腰斩能被列入人间世十大酷刑的原因。只剩上半身残躯的林子月本是爬在地上紧盯着叶易安,待看到他顺利逃脱之后一把推开身边急欲施救的玄玉,用尽全身力气仰躺过来如释重负的放声大笑。
玄玉眼中蓄泪,口中喃喃着“虚月,虚月……”,手上疾如骤雨,短短时间里丹力毫光连成一片,也不知在林子月身上用了多少术法。
林子月见推不开她索性也就不再推,也没再看她,仰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双眼向天。
这是个好天气,明媚的阳光朗照大地,一切纤毫毕现。林子月眼中的一切却越来越黯,素来清冽的眼神也开始变得散乱,恍恍惚惚之间,一张张陌生而又熟悉的脸,一件件往事,乃至于她自己独处静室都不愿回顾的回忆都清晰的浮现。
“祖父……阿耶……阿娘……”,口中无意识的散乱呢喃,脸上的笑容却戛然而止,倏的抽搐起来,她看到了,她又看到了阿耶阿娘自相残杀时满脸的狰狞,以及那漫天漫地的血色。
“不……不……”,林子月大睁着空蒙的双眼,两手在空中胡乱划动。直到画面流逝到那个月夜,月夜中叶易安熟悉的脸出现时她抽搐的脸才渐次平静,双手也无力的垂落下来,而后苍白到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浮现出畅美的笑容。
笑容如花,绽放到最艳丽时,她分明清晰的看到了长安城中那间不起眼的尾生庙,看到了她与叶易安在尾生像前联膝而跪许下的诺言。林子月口中的呢喃声大了些,“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前尘往事一一历历而过,最后一个恍惚又清晰的画面结束时,林子月散乱的眼神猛然变得清明起来,心底莫名的浮现出一丝明悟,时间到了!
回光返照中,林子月扭过头去,正看到师父满脸惶急的请了张果过来。她并不认识张果,刚刚却亲眼目睹了他的神通,也自然知道师父是请他来救自己的。
“师父”,林子月的声音微弱却清晰
玄玉急忙凑过来,与林子月的眼神刚一碰上,一直蓄在眼中的泪水就再也忍不住的滑落下来。
“我这一生就是个错误。别救我,好累,让我走……”
“不,是为师对不起你,虚月你等着,为师一定能救活你……”
“真正想死的人谁也救不活”,林子月决绝的眼神化为哀哀的恳求,这是玄玉从未曾见过的,心中一软僵硬的点了点头。
“真好,今天还了他那一匕首的债,以后也再不会拖累他了”,林子月重新扭过头,看着天际远处蓝天白云,口中呢喃依旧:
朝发襄阳城,暮至大堤宿。大堤诸女儿,花颜惊郎目。
江陵三千三,西塞陌中央。但问相随否,何计道里长。
声音渐悄渐细,一曲未尽,林子月已再无气息。
泪流不止的玄玉刚刚抱起林子月残躯,旁边站着的张果已迈步前来,翻腕之间手中已放出一尊玲珑剔透的翡翠塔。
翡翠塔御空而出最终定于林子月头顶上方三尺虚空,而后塔身涌出毫光将林子月残躯团团笼罩,彻底遮断了阳光。
翡翠塔无风自转,林子月头顶百会处刚刚浮现的缕缕轻烟般物事被尽数收入塔中,随即塔身静止,毫光散去,翡翠塔重又回到张果手中。
张果收起翡翠塔的同时身子侧移几步避开扑上来的玄玉,皱眉道:“你真想见她就此转入轮回不成,有此塔寄魂,异日让她重生不过是找具合适的皮囊罢了”
玄玉闻言脚下一滞。张果不再理她,冷眼瞅了旁边远处的法华莲一眼后倏然消失不见。
法华莲如遭雷击,张果走后良久呼吸都没能恢复正常,虽然如此他也不愿在此多留,匆匆而去时似有意又似无意的向碧空深处瞥了一眼。
遥遥蓝天,比白云更高的碧空深处,落霞洲山长正静静的看着面前一方斑斓古镜。这比人还高的古镜散发着七彩毫光,镜面上显现的正是人间世中换俘的场面。
张果一走,落霞洲山长双眼便已离开了镜面,默默思忖了片刻后开口道:“来人”
一个灰袍人应声而至。
“刚才那场好戏你都仔细看了?”
灰袍人谨身称是。
“给法华莲传信,让他接引叶易安来落霞洲走一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