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身后，诸位祭师及大祭师们面面相觑。前后十几年间言如意两度出任木萨，其治政之勤在整个圣门内可谓有目共睹。偌大一个圣门日常事务之多可想而知，但不管什么时候找到她，只要是公事她都绝不推诿也绝不拖延，十几年下来这已经成为习惯。
今天……木萨这是怎么了？
这些祭师们依旧在为圣门的辉煌壮大殚精竭虑，却不知道他们所追求的在言如意心中已是彻底的幻灭，没有了任何意义。
言如意离开老君山后漫无目的的游走，在此过程中用了一切她能想到的办法探查是否被人追踪。
探查毫无结果，言如意却一点都不放心，因为她根本毫无信心可以躲过云翳洲及落霞洲的探查。尽管如此她还是咬牙给叶易安传送了会面信息，分明知道这是冒险，但她实在忍不住了，心里藏着这么多东西若不能现在就见到叶易安她感觉自己马上就要疯了。
信息发出不久，叶易安便已出现，全身覆甲，全神戒备。
“走，回失落之城再说”
两人都没有多余的废话，五彩鸟手杖一道光芒闪过，言如意再睁开眼时两人已在失落之城内城的叶易安房中。
叶易安收起五彩鸟手杖，不等言如意落座先已问道：“那夜道门突袭定坤山是怎么回事？”
叶易安语气不善，言如意却毫不在意，心情比之在老君山时莫名的好了很多。她也毫无掩饰的将宦官李猪儿之事备细说了个清楚。而后自然问到叶易安怎么解开的问心禁锢，又如何将修行境界突破到了金丹。
叶易安静静听完，思索着沉吟良久后已对言如意所说是否属实有了基本判断。而后对她的提问言简意赅的给出了回答。
借助失落之城外城神庙中自己神像蕴含的莫名之力做引子，以星盘为辅助，土台闭关决定修炼《蛹蝶秘法》最后两层，最终不仅顺利解除了问心禁锢，也在吸收星盘霸道之力后使修行境界一举突破了金丹。
出关之时恰逢道门突袭定坤山，恰在天机盟众一片慌乱摇摇欲坠之时及时现身，上去就硬抗住了正不可一世的大道妖玄苦，使得军心稳固，最终撑到了言如意的到来。
叶易安虽只寥寥数语，言如意却能想象到其中的挣扎艰辛，良久无言中心中满是愧疚，“关于家师，我悔不该没有早些听你的话，这次是我圣门对不住天机盟了。只是……你为什么要修炼《蛹蝶秘法》后两层，你分明知道我师父是不怀好意”
“不修炼又能如何？我还有别的选择吗？”，叶易安冷冷一笑，“这次的确是你们背叛了我天机盟，如意女你也该好好想想怎么向我幸存的天机盟众交代，他们若不满意，我可绝不会答应”
“现在还计较这个，你还是先想想自己怎么办吧”，言如意不等叶易安再问，就将那夜他走后发生的一切及自己在《太阴真经》中所见所想悉数和盘托出。
叶易安听完陷入了更久的沉思，言如意坐不住了，站起身来不断绕室踱步，“法华莲祖师说你是躲不过去的，想来他不会大言诓我。现在道妖正全力以赴的在找你，我倒不担心他们能找到失落之城，只是谁又知道云翳洲与落霞洲又有什么手段？”
几度绕室之后见叶易安依旧一言不发，言如意真急了，快步走到叶易安面前，“你素来机变，现在倒是想个办法呀？”
叶易安缓缓抬起来迎住言如意的目光，“我对云翳洲与落霞洲一无所知，又能有什么办法？”
言如意看着叶易安故作轻松的脸上隐藏不住的决绝之意，心中蓦然一痛，随即心湖中涌现出绝大恐惧，上前一步便将叶易安紧紧拥在了自己怀中。
此时两人一坐一站，言如意突然的情感爆发下正好将叶易安的头紧拥在胸前怀中，她用的力气实在是大，以至于叶易安挣了几下都没挣脱。
从定坤山之夜一直到现在，言如意心中憋着的东西直至此刻全然爆发出来，紧拥着叶易安的她脸上泛起两团不正常的晕红，情绪也在瞬间亢奋到了极点，“躲不过去的！但我知道你的性子绝不会甘于束手就擒，我……陪着你，生也好，死也好，我都陪着你！”
又一次制止了叶易安的挣扎后，言如意的眼中泛起了异样的神采，声音也变的和缓起来，“你还记得二十余年前的襄州街头吗？那时还是李隆基当着皇帝，天下升平，襄州街头人来人往，就是在望江楼外你我第一次隔着长街四目对视。那时我背后的望江楼酒肆中正好有歌伎在高歌佐酒，唱的恰是前朝卢升之的《长安古意》”
说到这里时，言如意的声音愈发轻柔了，“我听的清楚，那歌伎当时唱的是‘借问吹箫向紫烟，曾经学舞度芳年。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现在想来，一切都是天意”
“世上哪儿有什么天意？”，叶易安挣开言如意的紧拥站起身来，“若真有天，早就该劈了那该死的云翳洲和落霞洲，一群装神弄鬼的东西！”
言如意上前一步再次伸出手紧紧抱住叶易安的腰，毫无保留的将身体贴靠上去后幽幽声道：“这次是真的躲不过去了，不过，这样也好……我累了，真的累了”
叶易安伸手将言如意从身上撕下来，细看时这个从不服输的如意女此刻已全无斗志，眼角眉梢洋溢的都是柔情蜜意，还有一些仿若殉道者般的决绝与圣洁。
只不过她殉的不是道，而是情！
她是真的打定主意要跟自己一起死了！叶易安看着此刻的言如意，心中猛然一动的同时有暖流悄然涌起。
但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叶易安使劲摇了摇言如意，“你想死，我可还不想”
“躲不过去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
“那……你想怎么样？”
“告诉他们我就在失落之城”
言如意猛然一怔，“什么？”
“告诉他们我就在失落之城，让他们来”，叶易安口中说着，嘴角慢慢漾出丝丝冷笑。
要想破除问心禁锢就必须修炼《蛹蝶秘法》，修行境界的突破也就难以控制，一破金丹云翳洲与落霞洲必欲得他而后快，事情连环发展到这一步已成死局。这是叶易安自己选择的结果，没什么可后悔的。
面对云翳洲与落霞洲时逃无可逃，那就只能应对。既然无法选择战争那就选择战场吧，对他而言能选择的最好战场就是失落之城，这整座城就是一座上古大法阵，且看到底是云翳洲与落霞洲的人厉害，还是失落之城的上古法阵厉害。
言如意听完叶易安的话静默了一会儿后抬起头道：“好”
“还有一件事你要帮我”
“什么？”
叶易安走到窗前，从打开的窗户看了看外城方向，“我会将外城中那些百姓传送出去，他们都是乱世中的可怜人，如何安置他们就交给你了”
言如意点点头，“好，我必不会委屈了他们”
事情有了决定，该交代的交代完后，叶易安感觉轻松了不少。
“坐吧”，口中说着，叶易安起身取来红泥炉及一应茶具，点燃松炭后开始烹茶。
“当日在老君山你曾为我烹茶一瓯，来而不往非礼也，今日就试试我的手段吧”
叶易安口中随意说着，手上行云流水，松炭咝咝声中屋里渐渐升腾起一股淡雅悠远的茶香。
一沸、两沸，红泥小火炉上茶瓯中堪堪三沸如鱼眼时，叶易安眼到手到，分花点茶一气呵成，屋里的茶香更浓了。
言如意端起茶盏小呷一口后双眼微微一闭，“色、香、味无不上品，好茶！”
叶易安没有品茶，看着刑窑白瓷茶具上袅袅升腾的茶雾出了神。
“你怎么不喝？”
被言如意的话声惊醒，叶易安自失的一笑，手却始终没端茶盏，“这茶于我而言是大伤心事，不喝也罢”
“噢？”
今天不仅是言如意，叶易安的心绪同样复杂，毕竟他马上就要直面那深不可测的云翳洲与落霞洲了。见言如意脸上探究之色甚浓，不知是感于她的情意还是根本就是自己想说话，叶易安这次没再掩藏自己的心事，淡淡声中说起了自己的童年，自己的师父。
他这手儿让言如意为之惊艳的茶艺本就是师父叶天问亲手传授，此后又无数次为他煮茶中练出来的。那个师父啊天天懒懒散散的躺在山顶上看云卷云舒，最离不得的便是这茶与酒，叶易安都记不清曾为他烹过多少盏茶了。
只是那日变故过后他一入襄州黑狱至今便再也没有烹过茶，二十多年了，还好，今日重拾炉瓯，依然是当年味道。
叶易安缓缓说着，言如意静静的看着他，看着陷入回忆中的他眼角眉梢中发散出的眷恋，追忆以及深深的悲伤与痛苦，看着看着言如意觉得心中隐隐作痛，但心中与叶易安的距离却更近了。
原来他们的童年都如此相似！
叶易安说完，言如意伸出手去握住了他的手，“之前你一定要灭掉道门就是为了给你师父报仇？”
叶易安点点头，随后又摇了摇头，“不仅仅是为报仇，更重要的或许是我憎恶道门的霸道。什么禁忌者，他们凭什么认定别人是禁忌者？身为修行者凭什么就不能精研云文……”
说到这里叶易安再度摇了摇头，他的意思并没有表达完也没有表达清楚，却不知道后面该怎么说了。
但言如意却似明白了他的想法，柔嫩滑腻的手在叶易安手中温暖抚慰，“你虽出身散修，但天性里却比那些日日口中念‘道’的道妖们更近于‘道’”
“嗯？”
“道妖们天天口中念着南华老仙，早晚两课时也没少诵《南华真经》，但观其行为却是离南华真人远的很”
道教中所谓南华老仙便是先秦诸子百家中的庄子，《南华真经》则是《庄子》在道教中的称呼。这个叶易安自然是知道的，“此言何解？”
“南华真人舍楚国相位而不就，宁曳尾于泥途也不愿为有国者所拘，其所追求的便是不受任何束缚的精神自由。但你再看看那些道妖们什么不想要？名利权位，美酒华服，他们要的越多岂非就是离‘道’越远？”
言至此处，言如意站起身走到叶易安身后再度将他的头拥入怀中，似是自言自语般的喃喃声道：“我知道你真正想要的其实是自由，你一定要灭掉道门根本上是为了对束缚的打破，即便没有你师父的仇怨，就凭着他们对散修的打压，你终究还是会这样做的”
你要的是自由，是对束缚的打破……这两句话在叶易安脑海中回荡，一语中的的说出了此前他想说却又说不清楚的感觉。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起身来将言如意拥入怀中，二十多年来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做，无关儿女私情，只因为此刻他才霍然明白言如意竟是他真正的知己。
敲门声打破了屋内的寂静，只听声音的急促就知道门外那人必是有什么急事。两人分开后四目对视，脸色都是一沉。
难倒云翳洲或是落霞洲中人杀过来了？
叶易安打开房门，见外面站着的却是张亚明，当即有些错愕。
张亚明乃是天机盟中负责新人招募的执事，这时候他来干什么？而且脸上表情还激动的很。
那张亚明的确是激动，刚一进屋甚至没看清楚言如意就已开口道：“盟主，这个地方有古怪”
“圣门木萨在此，你慌什么”
等张亚明强行按捺住激动向言如意见礼后，叶易安才开口问他，“什么地方？什么古怪？”
“就是这里，失落之城，这里有大古怪”，过度激动之下张亚明的声音又快又急，等他说完后叶易安才明白事情原委。
张亚明负责新人招募，那查探新人是否具有仙缘灵根之事自然也就归属于他负责。让他如此激动失态的原因就是近来失落之城外城普通百姓中具有仙缘灵根的人数突然井喷似的爆发出来。
最初发现第一个是惊喜，发现第十个时就是不解，就在刚才他检查完了第一批来此的普通百姓中的最后一个人，其结果简直让他震惊到眩晕的地步。
最早到失落之城的那一批普通百姓现在竟然全部查出了仙缘灵根，上至七十多岁的老翁老妇，下至三岁顽童无一例外。
人间世中身具仙缘灵根的可谓万中选一，面对如此不可思议的结果，张亚明几乎是立刻就确认了古怪的源头——失落之城有大古怪。
叶易安与言如意听完后对视一眼，面面相觑，“你说的是所有人？”
“对，第一批的所有人都是，无一例外”
已做好心理准备要迎战云翳洲与落霞洲的当口儿突然出了这么件事，叶易安伸手揉揉额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盟主，这失落之城当真是洞天福地啊，盟中弟子们都说在这里修行一年的进度至少顶得上外面三五年，就冲着这么好的修行地，盟中弟子们赶都赶不走了”
言如意听到这儿心中又是一动，找到了天机盟作为一个散修门派却具有如此凝聚力的另一个重要原因。
张亚明的发现是件怪事，大事，也可能是件好事，但叶易安现在却没法将心思关注于此。云翳洲、落霞洲就像两柄高悬的利剑，躲不过去就万事皆休。
几乎是强行赶走了还有太多话要说的张亚明，叶易安找来陈方卓及秦阳、赵旭。
他三人都是昔日天机谷中元老，秦阳、赵旭当年还曾与他共赴河北道相州寻找龟甲兽骨，如今天机盟中大执事虽很有几位，但最让叶易安信任的依旧是这三人。
他三人加上叶易安、言如意又密议了许久，直到天色黑定，叶易安方才将四人送出卧室。
目送陈方卓三人走后，叶易安转向言如意，“走，我送你回圣门“
大传送法阵被毁后，如今进出失落之城就只剩了叶易安的五彩鸟手杖一条路。
言如意抬头看看失落之城中份外璀璨的夜空，摇头道：“夜色已深，这几天又着实太累，今晚就叨扰一夜明天再走”
叶易安自没有拒绝的道理，亲自安排了言如意的宿处后回到自己房中，这一晚对他而言注定会是个不眠夜。
言如意见他走后悄然出了房门，又经由当值弟子寻到了陈方卓。
当她说明自己的来意后，陈方卓惊的霍然站起，“木萨你不是说……我们若真这样干，那云翳洲与落霞洲……”
“管什么云翳洲和落霞洲！人间世修行界中的事情就该我们自己做主”，这一刻，言如意春水般的双眼亮的怕人，“此次你我依旧是联军，但你不归我节制，我圣门动手之后你们天机盟再动手如何？”
陈方卓再也坐不住了，绕室踱步徘徊，久久难以决断。见他如此，言如意“嗤”的一声冷笑，“叶盟主之后，落霞洲、云翳洲、道妖都是必定要灭天机盟而后快的，分明已经是必死之局，难倒你死之前连挣扎一下都不愿意？”
陈方卓继续绕室踱步，分明没有喝酒脸上却慢慢起了异常的涨红，两圈之后当他猛然停住脚步时，盯着言如意的双眼中已是血丝密布，“盟主让解散天机盟原本是为顾惜散修兄弟们的性命，但……好，老子干了！”
从陈方卓房中回来，言如意在叶易安房前站了很久很久。
如此星辰如此夜，为谁风露立中宵？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