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下午,考察队在一座孤山旁边发现了一个狭长的林中小湖,决定在这儿休整半天。士兵们牵着鼠牛和鼠马来湖边饮水,让它们在湖中洗浴。士兵们也赤条条地下了水,高声笑闹嬉戏。成吉和苏辛也下湖洗浴去了。妮儿来到湖的另一端,尽情洗浴一番,把浸透汗臭味的军服洗了,换上女式睡衣。她拎上湿衣准备离开小湖时,瞥见押述立在不远的一个高台上,衣着整齐,手执武器,警惕地巡视着四周。妮儿知道,整个旅途中,押述时刻把她置于自己的视野中,她感激地朝那边喊:
“押述!我要回去了,你也洗一下吧。”
“不忙,我先送你回去。”
妮儿突然看见尼微就坐在不远处的湖岸上,他刚刚洗浴过,已经穿戴整齐,正在梳理着披散的长发。她说:“不用送了,我去见见咱们那位‘最高’。”
这是她私下里对尼微的戏称。押述笑笑,目送她离开,下水洗浴去了。
妮儿来到尼微身后,笑着打招呼:“尼微教士,能让我在这儿坐一会儿吗?”
尼微扭头,目光中有刹那的震惊。今天的妮儿焕然一新,与往常穿肮脏军服的“假男人”迥然不同。她洗去了一身征尘,恢复了满月般的容貌,皮肤润泽,黑亮的长发瀑布般垂在身后,一身薄薄的白色睡衣裹着高耸的胸脯,而她的目光……不管它能否点燃教廷的帷幕,但至少能烧沸一个男人的血液。
尼微很快强使自己平静下来,冷淡地说:“那是你的自由。”
妮儿把湿衣放到草地上,在尼微身边坐下,直截了当地说:“尼微教士,虽然当今教皇反对婚外性关系,但《亚斯白勺书》中并无此项戒律。《亚斯白勺书?出蛋房记》中明确记载,当阿褚和小鱼儿等带着两百多弟妹走出蛋房后,小鱼儿曾为阿褚、亚斯、萨布里等多名男性使徒生了儿女。不光小鱼儿,其他女人也是这样。《亚斯白勺书》还透露,神圣的耶耶在年轻时,在他的故土蓝星,也有多个妻子,甚至有更多的性经历。”
尼微冷冷地说:“没错,《亚斯白勺书》中是这样记载的。”
“而咱们的考察队只有我一位女性。按照《亚斯白勺书》的教诲,我有责任,也愿意向每个男人奉送**。尊贵的尼微教士,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光身人出身的话,我帐篷的大门随时向你敞开。只是——我觉得教士似乎一直对我有某种成见。”
尼微在月光中看看她,冷淡地说:“我对你没有成见。但我记得教皇说过一句话:没有敬畏的物学家是可怕的。”
妮儿笑着反驳:“我怎么没有敬畏?我敬畏大自然,敬畏星空,敬畏大自然赋予息壤星人的天性。”
“对,但拜物教徒妮儿从不敬畏道德。”
妮儿没有想到尼微会说出这样……深刻的话,她想了想,坦率承认:“对,道德只是尘世中的临时约定,而生存是永久有效的天条。生存大于道德。”
“也就是说,如果考察队困在密林中、快要全部饿死时,我们可以心安理得地分食一位美女的肉体?”尼微平静地问,但话语深处含着极度的锋芒。
“是的。实际上,《亚斯白勺书》中正有这样的记载:当年,耶耶门下第一使徒阿褚就在极度困境中分食过伙伴的身体,第二使徒小鱼儿曾对此表示过反感,但耶耶并没有责罚阿褚。”
尼微勃然大怒,“胡说!《亚斯白勺书》中从来没有这样的记载,这只是悖逆之人的歪曲!”
妮儿微微摇头,没有反驳。《亚斯白勺书》中关于这件事有记载,但很含糊,妮儿认为这是“记事者”——第三使徒亚斯有意使用虚笔来为尊者讳,但宗教界则认为此事完全是子虚乌有。
这件事是争不出结果的,而且她今天来,并不是想来非难尼微的信仰,于是和解地说:“好啦,我承认《亚斯白勺书》对这件事的记载确实很含糊,也许你的理解是对的。而且,尽管我认可‘生存第一’,我本人并不想被别人分食,哪怕吃我的人是一位尊贵的教士。”她怕这个玩笑激怒尼微,连忙说,“不说了不说了,这个玩笑本身就隐含着邪恶,尊贵的尼微教士不会欣赏它的。”
尼微尖刻地说:“妮儿,尽管你对教皇曲意逢迎,但我知道在你内心里从来没有宗教的位置,其实,连教皇陛下也十分清楚你的内心。不过,正如物学家爱说的一句话:存在即合理。那么,宗教的存在难道不是一种合理?”
妮儿惊讶地扭头看看尼微,这一刹那,她对尼微的印象有了改变。原来,这个目光阴沉的教士并不像她认为的那样干瘪无味,而是一个颇有见解的人。妮儿心中确实没有宗教的位置,但尼微的话让她有了一个新视角、一个顿悟:在她心目中,耶耶教会一直是黑暗、愚昧、丑恶的代名词。但它既然能长久地存在,赢得万千信众的虔诚信仰,甚至能显著地自我净化,难道没有历史的合理性?
妮儿真诚地说:“尊贵的尼微教士,你的诘问确实有分量,我会认真思考的。天色不早了,我们回帐篷休息吧。教士,我的邀请仍然有效:如果你不在意我的卑微出身,那么我的帐篷门始终向你敞开。”
她站起来,俯身去拿草地上的湿衣,尼微突然拉住她,“我更愿意伴着美景和美女度过良宵。来,让我抱着你。”
月光中他的目光明亮而灼热。妮儿略略犹豫后,顺从地扑入他的怀中,但心中有些嘀咕。她触到了一具肌肉紧张的男性身体。两人肌肤相接处,她能感受到对方肌肉的战栗,但那不像是通常的性兴奋,而更像是某种防御或抗拒。她突然明白了——尼微并非想同她来一场欢爱,而是来一场贴身肉搏,以教徒的自制力来对抗女性的诱惑力,最终战胜一个不信神的**。
妮儿心中颇为恼火,生出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既然这样,那就让他经受一场煎熬吧。她佯装不懂尼微的居心,腻在他的怀里,热烈地吻他、揉搓他,冷眼旁观他在高涨的**中勉力坚持。但令她佩服的是,这个男人在这场贴身肉搏中居然熬住了,甚至逐渐平静下来,肌肉的张力也逐渐卸去,最后竟达到一种入定的状态。到了这会儿,妮儿只有悻悻地认输,打算结束这场肉搏战了。她对这个意志力坚定的家伙甚至有了某种敬意。那就赶快撤退吧,押述不会放心她留在野地,此刻肯定躲在暗地里监视着,她不忍心让押述一夜无眠。但——就这么躺在一个无欲无望的男人怀里也是从未有的经历,她不由得放松了自己,不知不觉竟然睡着了。
息壤星黑夜长达一百个小时。妮儿睡得很熟,只是遵照某个冥冥中的节律,每隔八个小时会醒一次,警惕地看看四周,随即再度进入沉睡。她在朦胧中感觉到,那个抱着她的男人已经很疲乏了,有时他会轻轻挪动一下,以便缓解一下酸麻的肌肉。妮儿恶意地想:既然是你挑起的这场战斗,那就活该受罪。
但之后半夜的一次短醒时,她终于忍不住了,恼声说:“尼微,我承认你赢了。不必煎熬了,来,咱俩换换位,你趴在我腿上睡吧。”
尼微有些犹豫(如果趴在妮儿怀里睡觉,似乎就不是彻底的胜利),但六十个小时的僵坐实在超出了耐力的极限,他没有坚持,顺从地换了位,趴在妮儿的腿上很快入睡。妮儿也进入浅睡,任一些不连贯的念头在脑海中滑过……这个永远裹着黑色教袍的男人其实也蛮强健的……他赢了,自己也不算全输,相信经过这一夜,他再看自己时,那双一向冰冷的目光中总会有一丝涟漪吧……《亚斯白勺书》中说,第一使徒阿褚在十三岁那年第一次吻了小鱼儿,小鱼儿曾为此惶惑,向耶耶求问。耶耶说这是好事啊!我的卵生崽子总算长大了、睡醒了。这会儿阿褚似乎就躺在小鱼儿怀里,而耶耶在不远处默默观看……
这个感觉越来越强烈:年迈的、脸上有刀疤的耶耶就在不远处飘浮着,默默地观看。他是在看阿褚和小鱼儿,还是尼微和妮儿?
妮儿蓦地醒来,三个红色月亮仍散布在天穹上,但高高的天顶有了一抹红光。已经凌晨了,旭日还在地平线之下,湖对岸仍是黑黝黝的密林,完全隔断了东方的晨曦,五个小时后,晨曦才会逐渐驱走黑暗,让红光从枝叶缝隙中艰难地渗过来……不过,为什么密林中有一处已经透出红光?虽然很微弱,但分明是一团红光。
妮儿在朦胧中随意地想着,又滑入浅睡。她梦见阿褚、小鱼儿及众人睡在蛋房里。《亚斯白勺书》中说,蛋房在内部看非常巍峨,下雨时,蛋房最高处总会留有一片蓝天,红色的阳光从那里洒到蛋房内。早晨也是一样,当蛋房四周还被密林遮蔽时,房顶有一处会首先被阳光照射,让蛋房内部提前沐浴着红光……妮儿突然惊一下,完全清醒了。定睛望去,刚才看见红光的地方依然漫溢着红光,而且更浓了。她环视着月光和晨曦下的小湖,还有湖对岸的那座孤山,心中突然一震,失声喊了出来:“这不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记载的坟山和人蛋湖吗?”关于蛋房附近的坟山和人蛋湖,每个息壤星人都在《亚斯白勺书》中读过千百遍,但——也许是因为它们过于神圣,以至于亲眼看到这座平凡的小山和普通的小湖时,她竟然没有立即认出来!
妮儿急忙摇醒怀中的尼微,高声喊:“尼微,红光!是蛋房的红光!蛋房就在那里!这就是《亚斯白勺书》中记载的坟山和人蛋湖呀!”她朝远处喊,“押述,你在附近吗?赶紧过来!”
尼微立即醒了,顺着妮儿的指向,惊愕地盯着那片红光,也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小湖和孤山。他在片刻中认可了妮儿的推断,也陷入狂喜之中。亢奋中妮儿紧紧抱住尼微,给了他一个热吻,而尼微也下意识地给了热烈的回应……不过他马上醒悟了,粗鲁地把妮儿从怀中推开。不过妮儿并不生气,她知道尼微此刻的抗拒是假的,是一个教士的理性决定,而刚才下意识的回吻才是他的本心。
一直待在附近的押述闻声跑来了,后边还跟着苏辛,两人惊喜地盯着黑暗中的那团红光,也重新打量着孤山和人蛋湖,一时不敢相信胜利就在面前。
妮儿下令:“押述,你快集合士兵,朝有红光的那个方向搜索。我先去了,苏辛跟着我!”
她脱去衣服盘在头顶,猛地跳入湖中,向红光的方向游过去。苏辛紧紧跟着。身后的押述吹响了骨号。
蛋房果然在密林中。一个圆滚滚的球体,被大叶树和蛇藤遮蔽、盘绕着。墙壁是透明的,向外漫溢着红光。《亚斯白勺书》上的记载是对的,朝蛋房打眼一看,就会生出一个强烈的印象——这个球形蛋房本身并非球形,而是被某个看不见的球面挤压所成。蛋房外的一些部分,像它的底座(圣书中还记载了它那奇怪的别名:船尾天线)向上翻卷着,紧紧地贴合着那个无形的球面,看起来很柔软。但用手摸摸,它分明是坚硬的金属。
他们小心地前行,走近了那个无形的球面。眼睛只要一越过球面,视野立即有了奇怪的变化。这幢从外面看圆滚滚的、并不高大的蛋房,从内部看立即变得十分巍峨,墙壁近乎无限地向上延伸,顶部浸泡在红色阳光中,蛋房内的红光就是从那儿来的。要想看到顶部,你得努力向上仰着头。但只要向外一侧身,眼睛滑出那个无形的球面,蛋房就立即缩起身子,重新变回那个并不高大的、被藤叶遮蔽的球形。两者形成了完全割裂的画面,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辛目瞪口呆,喃喃地说:“老师,我从不相信神力,可是你看这幢奇特的蛋房,任何一种物学原理都无法解释它啊。”
妮儿温和地说:“也许明天的物学原理能够解释。苏辛,先去寻找房门吧。”
他们很快找到了房门,门边有一个圆形的轮子,显然是开启装置。苏辛试着去开启,妮儿赶忙制止他:“不要动!——等尼微教士赶到,我们共同开启吧。”
苏辛理解老师的用心,捺下性子等着。
不久,尼微、押述、成吉和三十名兵士都赶来了,他们同样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奇景。尽管蛋房的奇异大家早就耳熟能详,但当书中的文字变成真实的场景时,仍然令人震惊。尼微有时会把震惊的目光从蛋房转向妮儿。无疑,发现蛋房的第一功应记在她身上,这让尼微第一次对妮儿产生了惧意。耶耶教的最高圣地竟然被一个不信神的光身人女子发现,这让尼微很是气闷。
妮儿迎着尼微的目光,恭敬地说:“尼微教士,房门就在这儿,请你下令开启吧。”
尼微心绪复杂——尽管妮儿态度恭敬,但尼微总觉得她的恭敬中暗含嘲讽——他定了定神,下令开启房门。
房门很难开启,四个士兵用尽气力,才开启了一条细缝,伴随着立即响起尖锐的呼啸声。妮儿注意观察,呼啸声是蛋房外的气体向内流动时产生的,看来蛋房内的气压较低。不过二者相差不会太大,随着门的开启,呼啸声很快变小,之后的开启也变得轻松了。
尼微率众人在门外跪拜,请求耶耶原谅凡人来打扰他的清静。尼微回过头,见妮儿也跪下了,唯独苏辛直橛橛地立在那里。
尼微正要呵斥,苏辛机灵地说:“尼微教士,耶耶怎么会怪咱们来打扰清静呢?我们正是遵从他的圣谕啊。他曾说过:‘我的卵生崽子们,我把很多连我也弄求不懂的神奇知识保存在蛋房里,一旦你们看懂了,你们就有福了,你们就能脱去凡胎,变成法力无边的神灵了。’所以,今天他看见咱们,一定会很高兴。”
虽然尼微觉得这并非他的由衷之言,但无法斥责,只好隐忍。他回过身,带众人念诵着耶耶的名,轻轻举步进入蛋房。视野中所有东西都是美轮美奂、神力天成,令人惊叹和敬畏。墙壁薄而透明,浑然一体,看不出任何接缝。墙壁上有供人攀登的梯子。房内的很多物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但它们都异常精致,没有一点儿瑕疵。物件上刻着奇怪的文字,这些文字之下写着熟悉的方块字,比如“控制室”“轮机间”等,显然都是手写。据《亚斯白勺书》记载,蛋房已经存在数万岁(数十万息壤年),但漫长的时间没有在蛋房上及蛋房内部留下一丝沧桑。人群中敬畏感最强烈的也许是妮儿和苏辛。在信徒眼里,眼前的一切都是神物,是神力所造就,但妮儿和苏辛相信,眼前的一切都是物学和技术的功劳。那么,这该是何等先进的物学和技术啊。蛋房晶莹剔透,高与天齐,浑然天成,显然是一次性的制造。那么,它使用的是什么材料?是什么样的工艺能一次性地制造出这么一个**来?实在难以想象。
而且,蛋房造型奇特,显然不是普通意义上的房屋。《亚斯白勺书》中曾用过这样的称呼:飞船。顾名思义,应该是天上飞的船吧,不,不是在息壤星的天空飞,而应是从那颗蓝星飞向息壤星。如果是这样,那么蛋房奇特的形貌就好解释了:它的封闭船体是为了隔绝真空,保住供人们呼吸的空气;双层透明外壳之间的奇怪线圈,应该是飞船前进的动力源。飞船上部写着“控制室”的地方,当然是控制飞船飞行的地方。还有很多地方妮儿看不懂,无法猜出它们的实际用途,但这不奇怪,高度发展的技术和魔法无异。
最初的亢奋过后,妮儿迅速冷静下来。她觉得,应该劝动尼微,命令众人暂时撤出蛋房,免得不小心破坏了蛋房的原貌。然后,由她、苏辛和尼微对蛋房进行谨慎的考察,逐个地块、逐个房间地进行。想来尼微不会反对吧……
就在这时,医官成吉高声喊:“耶耶!那是耶耶的圣体!”
妮儿浑身一震,顺着成吉的指向看去。在一个半敞的隔间内,果然是耶耶的圣体,因为他脸上的刀疤在《亚斯白勺书》中有明确的记载,那是他最明显的特征。他穿一身黑衣,仰睡在一把长椅上,并非如《亚斯白勺书》中所说的睡在“冰的棺室”中。妮儿一直认为,冰冻是长久保存耶耶圣体的唯一办法,所以看到耶耶被这样敞开放置,她十分震惊不解。他的身体状态良好,雪白的长发和长须披散在脑后和胸前,脸色红润。但他显然处于“死亡状态”,因为他面容僵硬,完全看不出活人的灵性。他旁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本书,是《亚斯白勺书》。妮儿一眼看出,这就是她不久前发现的那个最古老的版本,距今有五千息壤年。如果它真的成书于五百岁前,那么,很有可能,在那个时间节点,蛋房曾同尘世有过一次交流,也许有凡人进入过蛋房,但更可能是耶耶曾离开蛋房到过世间。
尼微率领众人趋步上前,很远就跪下,狂热地对耶耶朝拜。妮儿也热泪盈眶俯伏在地。刚才,在蛋房之外,她也参加了众人的朝拜,但那只是不想惹恼尼微,是策略上的权宜之计;此刻她的跪拜则是响应内心的呼唤,是对一位人类先祖和物学家的敬仰。苏辛也跪下了,他也是在响应同样的内心呼唤吧,但他的内心呼唤(对未知的探索欲)一定更为强烈,因为他突然跪行上前,吻了耶耶的脚背,又吻了耶耶的双手。在他亲吻耶耶时,似乎无意中用小指勾起了耶耶的衣角。
思维敏捷的妮儿一刹那间猜出了学生的用意,她立即把目光盯住那儿,不由浑身一震。医官成吉也是个目光敏锐的家伙,立刻看到了耶耶露出的肚脐,他的目光中显然也有一次剧烈的震动。
尼微的方位看不到那儿,但他疑惑地看看贸然上前的苏辛,再回头看看妮儿和成吉,也许猜到了什么,他立即愤怒地吼道:“滚开!你这个卑贱的光身人,不信神的家伙,不许你亵渎耶耶的圣体!”
众士兵愕然。他们认为苏辛对耶耶的尊崇不算罪过,不理解尼微的怒气从何而来。而且他们也都是光身人,自然不会喜欢尼微对光身人的咒骂。
妮儿反应敏捷,立即用和解的语调说:“苏辛,快退下!尼微教士,请你原谅,他是因为对耶耶狂热的爱才忘了分寸。我想,为了他的虔诚,耶耶不会在乎他的光身人出身。”
她巧妙地忽略了尼微对“不信神”的指责,而把重点引向“光身人”,因为三十名士兵都是同样的出身。尼微不愿惹起众怒,虽然他很愤怒,但没有再说什么。只有成吉迅速扫了妮儿一眼,表情复杂。成吉虽是卵生人,但脾气随和,放浪形骸,平时并不注重两种人的贵贱之分。只是——刚才,就在苏辛“无意间”勾起耶耶的衣角时,成吉已经瞥见耶耶的肚脐,是光身人的大肚脐,而非卵生人的小肚脐。那么,也许正像妮儿曾猜测过的,朝丹天耶的儿子、伟大的耶耶竟然是光身人?这个发现太凶险,无法预料它会激起什么样的凶风恶浪。而且显然刚才苏辛绝非无意为之,他背后的策划者当然是他的老师妮儿。成吉一时不知该如何做,只好保持沉默,但也对妮儿师生滋生了怒意和惧意。
苏辛顺从地退下,与老师交换着富有深意的目光。
尼微再次向耶耶跪拜,然后起身,对押述和成吉说:“《亚斯白勺书》中记载了第一使徒阿褚离开蛋房时的誓言:‘等耶耶的后代变得强大时,将返回蛋房,请耶耶重生。’我临行前奉教皇谕令,一旦发现耶耶的圣体,立即设法运回王城,由教皇主持耶耶的重生仪式。押述、成吉,咱们商量一下该怎么办。”
尼微有意忽略了妮儿。在他看来,妮儿只是教廷雇用的旅途向导。在发现蛋房之后,这个向导已经没有用处了。押述听出了尼微的话意,悄悄看看妮儿。一路上的接触,他知道妮儿聪明博识,凡是她说出的意见大半是对的。
妮儿当然也听出了尼微的话意,她本来不想说话,但想了想,还是委婉地说:“教皇的谕令一定要执行。只是,尼微教士,行前应慎重考虑。我总觉得,耶耶的圣体能保存数万岁之久,除了他自身的神力,似乎也与这座蛋房有关。你们不妨仔细观察一下蛋房内的物件,像这本《亚斯白勺书》、耶耶的衣服、蛋房内的所有物品,等等,全都崭新完好,一点儿不像经过万岁时间的洗礼。如果贸然把耶耶的圣体移出蛋房,万一……没人担得起这个责任。”
尼微冷冷地说:“那么,你想扛着这座蛋房回王城吗?”
妮儿回话时仍然语调温婉,但温婉中藏着讥讽,“我当然扛不动它。但如果耶耶真的不能离开蛋房,那么请教皇来这儿主持仪式也是可以的。教皇虽然年迈,但肯定愿意为耶耶而辛苦一次。”
尼微一时哑口。
押述小心地说:“妮儿老师的谨慎是对的,这件事最好考虑周全。”
成吉虽然已经对妮儿存有戒心,但作为医师,他也认为妮儿的谨慎是对的。他委婉地说:“从容决定吧,耶耶的移驾不宜仓促。”
尼微只好表示同意,令士兵暂时撤出蛋房。他还特别下令,行事莽撞的苏辛必须出去,蛋房内只留下他、成吉、押述和妮儿,商量以后的行动。苏辛当然不愿意离开这儿,恼火地瞪着尼微,但妮儿用眼神示意他顺从。苏辛气鼓鼓地随着士兵出去了。
众人离开,妮儿来到耶耶面前,再一次虔诚地合掌致敬。
自己的预言被证实了,耶耶的存在终于被确认,但他肯定不是《亚斯白勺书》中(尤其是后边章节中)所描绘的神灵,而是一位伟大的物学家,或者是一位伟大的飞船船长,是他把息壤星人的种子从蓝星带来,撒到了息壤星上。而且,一如她此前的推断,耶耶并非高贵的卵生人,而是像她一样的光身人。这丝毫不影响她的敬畏,反倒使她觉得更亲近。只是,今天各种见闻如海啸般涌来,她一时还难以理清所有的头绪。比如,为什么蛋房从内部和外部截然不同?耶耶为什么不在冰冻的棺室中?是什么保持着蛋房内东西的完好?苏辛说得对,这众多奇迹简直无法用物学的理性来解释……
有时她甚至觉得,放弃理性,接受对朝丹天耶的绝对信仰,其实是最省力的,那样可以把一切都归结于“神力”,而神的行为是不需要解释的。但她不会这样做,她还会继续艰难地思考和探索……她的思索太投入,不经意回头,才发现尼微、成吉和押述都不见了。他们到哪儿去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她突然起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想趁这个机会再掀起耶耶的衣角,确认他是不是大肚脐,刚才一瞥之间看得不是太真切。虽然这样做对大神耶耶有点亵渎,但如果耶耶真的是一位物学家,他绝不会怪罪自己的孜孜求真……
正在这时,突然有人低声问:“你——是——妮儿?”
这声音比较含混,没有明确的方位,语调也相当怪异,但意思应该不会错。妮儿惊愕四顾,周围没有人。
然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这回清晰多了:“是我——在问你,你是妮儿吗?”
妮儿立即低声回答:“我是妮儿。请问你是……”
“你是一位科学家?”
妮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科学家?……对,我是一位科学家,我们称之为物学家。”她已经大致猜到了说话人的身份,心中狂跳不已,“您是……”
对方长叹一声,“我在息壤星人中寻找一位聪明的科学家,找一个能同我交谈的人,找得好苦啊。找了数千岁,总算找到一个。妮儿啊,告诉你吧,我是耶耶。”
妮儿大喜,泪水盈满眼眶。她定睛观察耶耶的身体,它仍处在僵死状态。那么,是他的“元神”在同自己对话?
“你是伟大的耶耶?是息壤星人的播种者?”
“对,是我把卵生崽子们带到了息壤星。”
“你还活着?”这个问题说出口,她突然意识到不妥:它实际否定了耶耶神的身份,而把他当成肉体凡胎了。
耶耶说:“耶耶大神与天地同寿,当然活着。”
妮儿赶快低头敛眉,考虑如何补救自己的失言。但耶耶呵呵地笑了,“算了,不说这些废话了。好不容易见到一个科学家,我不用装神弄鬼了。对,我还算是活着,虽然离死也不远了。这事比较复杂,以后再说。眼下有一件紧要事要优先处理。告诉你吧,尼微正想要杀你呢。”
“尼微要杀我,为了什么?”
耶耶微微一笑,“理由嘛倒是很充分的,因为你那位学生胆大妄为,看到了最不该看到的东西。喏,那边的情况你亲自看吧。”
耶耶神力无比,妮儿眼前一晃,立即透视到了墙后的图景:尼微等三人在一个房间内密谈。妮儿的第一反应是把自己藏起来,但从那三人的表情判断,他们显然看不到她,于是她站着不动,悄悄地听下去。
尼微厉声说:“成吉,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如实告诉我!”
成吉垂下眼帘,勉强地说:“刚才那位不信神的苏辛勾起了耶耶的衣角——我想他恐怕是有意干的,是出自他老师妮儿的授意——我看到耶耶是大肚脐。苏辛和妮儿肯定也都看到了。”
押述刚才没看到这个场景,所以大为震惊。
尼微咬着牙问:“成吉医师,你看清了?”
成吉叹息一声,“你尽可相信一个医生的眼睛。”
尼微沉默片刻,阴森地说:“那么,只有采取果断措施了。押述,你立即杀了妮儿和苏辛。”他看着震惊的押述和成吉,厉声说,“你们当然知道,这个消息一旦泄露会导致什么后果。”
成吉不忍心妮儿送命,但知道尼微的决定是对的。先不说以后,就眼前而言,如果三十名光身人出身的士兵知道这个消息,恐怕就会转而效忠妮儿了。
押述非常为难,嗫嚅道:“尼微教士,这样做……”
“押述,我知道你与妮儿关系亲密。但你不要忘了,我是考察队的最高指挥!”
押述被逼得无路可走,只好和盘托出实情:“对,我会谨遵你的任何命令,除了这一件——临行前,世俗之皇对我下过密令,在任何情况下都要保证妮儿的生命安全。尼微教士,我可以杀了苏辛,逮捕妮儿,等回到王城再做处置,你看如何?”
尼微勃然大怒,从怀中掏出一枚金牌,杀气腾腾地说:“押述,你敢违抗吗?我有教皇亲颁的圣杀令!”
成吉和押述吃了一惊,圣杀令是教廷最极端的手段,不轻易用的,莫可七世任教皇以来就从未用过。这次他既然把圣杀令金牌授予尼微,可见其对蛋房秘密的重视程度。旁观的妮儿同样吃惊,她想起宽厚慈爱的老教皇,想起自己同他拥抱时感受到的父女之情……但这位慈和的老人,在关乎教会生死的大事上,却是如此冷酷……
押述看见金牌,不免嗒然若丧,他知道,如果再抗命,连世俗之皇也会受牵连,甚至为此丢掉皇冠。他只好说:“我无法违抗圣杀令的,遵命就是。”
尼微满意地点头。
透视场景被抹去。“看吧,他们马上就要来杀你了。”耶耶笑着安抚妮儿,“不必惊慌,有耶耶呢。”
“是,我不怕。有耶耶呢。”
“来,我教你该怎么做。”
三人向这边走来,押述的佩刀已经出鞘。妮儿笑吟吟地迎着押述的目光,“押述,你要奉尼微的命令来杀我吗?”
尼微吃了一惊,没想到妮儿已经猜到内情,但他仍用严厉的目光督促押述执行。成吉心疼地看着自己的情人。他不忍心看妮儿身首异处,但他无能为力——而且说到底,尼微的担忧并没有错,那个消息一旦公开,势必引发一场血雨腥风。
押述痛苦地看着妮儿,他一向敬畏这个女人,何况他们还有几年的床笫之欢。他沉闷地说:“对不起,妮儿,我不敢违抗圣杀令。我没能保护你,没能完成世皇的嘱托,我随后会自杀,以死向你和世皇谢罪。”
妮儿轻松地笑着,“你真是个傻瓜,不能违抗圣杀令,你先自杀不就得了?”
押述一愣,心想这也是一条路,虽然他自杀后,尼微仍然不会放过妮儿,但至少自己的手上不用沾染血腥了。
尼微看出押述的动摇,气急败坏地喝道:“押述,你敢自杀?你若自杀也是违抗圣杀令!”
押述左右为难,妮儿突然朗声大笑,“押述,你个傻宝,用不着自杀!我是和你开玩笑。押述,还有成吉,你们都放心,他杀不了我的。就在刚才,耶耶和我谈了话,任命我为你们的头领,以后,就连尼微也得听我的命令。”
尼微冷笑,“没人相信。”
“我会让你相信的。押述,耶耶刚告诉我,《亚斯白勺书》上多次记载过的电鞭就在那边的冷冻棺室中,请你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