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威严气场一散发出来,那少女当即就有些震住了,脸色难堪。
而井甘根本不理会她,直接望她家中长辈,目含质问和谴责。
井甘盯着那少女前方坐着的大家长,眼睑下撇带着隐隐不屑地发问,“不知你是?”
少女的父亲责怪地瞪了身后女儿一眼,对上井甘质问的目光,心头不由一沉,暗骂女儿不知收敛,如此重大的场合还惹是生非,不知轻重。
少女父亲明显聪明谦逊许多,他本就比井甘官位低,主动行礼,自爆身份。
“下官鸿胪寺寺丞双签,小女无状,还请井先生大人有大量,别与她个小孩子一般见识。”
双签礼仪规范客气,但眉眼间的神情并未把井甘放在眼里。
井甘在大多朝臣眼中都是上不得台面的,即便她官职不低,但提起她时更多的是对她女子身份的不屑一顾。
因为井甘不上朝,径海藏书阁也独立于各衙门之外,所以平日与满朝文武不怎么接触,并没有什么矛盾,一直以来倒也相安无事。
但这不代表所有人都是真心实意地认可她。
今日撞上了,有些矛盾也就触发了。
井甘冷嗤,“我凭什么要见谅?看模样令嫒应该比我年长吧,我为何要包容她?难道就因我是官,她是民?是她主动挑衅,出言不逊,你却要求我大度包容,阁下的家风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这种大度我可做不来。我为官是为了发挥自身价值,为君为民,不是为了当自觉大度的烂好人。”
井甘从头至尾语气云淡风轻,甚至和风细雨,但说出的话却如狂风骤雨,席卷着在座的所有双家人。
双签的脸色变了又变,怎么都没想到井甘竟然这般不留情面,直接翻脸。
双签心头也升起恼怒,他出身不低,家中也算是个小有底蕴的世家,不过近些年有些家道中落罢了。
但和井甘这种突然诈贵的人相比,心里自认比井家高贵得多。
现在被个小丫头当众折辱,脸面上哪儿过得去,气得暗暗攥拳,想回顶几句,井甘却抢了先。
“我大哥安安生生吃点心,是碍着你眼了还是碍着你事了,要出言侮辱。”
井甘目光终于直视向双颦儿,带着明显的质问,且一副不给个交代不放过她的架势。
双颦儿此时也被震慑地十分惊慌。
平日她没少和京城里的小姐互贬互掐,阴阳怪气,但大家都默契地包留颜面,私下对抗,从未遇着井甘这样直接就闹开的。
双颦儿一时慌了神,不知如何应对,“我、我没有……”
她一脸慌乱,不知如何辩解的模样,眼眶盈满了水雾,一副楚楚可怜、受尽委屈的模样。
孙娇娇看她那矫揉造作,博取同情的样子就气恼,不客气地道,“没有什么呀,方才骂我大哥脏,说我大哥不知礼数,说他丢人现眼的那个人不是你?你还有脸装可怜,自己嘴巴臭还不许我们反驳不成?说我大哥丢人,我看你才丢人。一把年纪活到狗肚子里去了。”
双颦儿最多也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被说成一把年纪实在有些好笑。
不过这话是年纪比她小的孙娇娇说的,倒也没有错。
孙娇娇这番话听在席间众官宦诗书人家耳中未免显得粗鄙,但井甘并不在意。
在她看来,孙娇娇这些话并不算粗鄙,也没爆粗口,只不过和那些被条条框框严格约束的贵妇小姐相比随意了些。
而且有些粗鄙是言语上的,有些粗鄙却是内心上的。
若自家大哥受辱还能忍着不做声,不反抗,那才让人心寒。
“大哥参加狩猎是皇上恩准的,皇上都不嫌我大哥丢人,你莫非比皇上还要尊贵?”
井文松这话反驳地漂亮,把皇上拉出来,不止是双颦儿,连双签也只能静默着不敢反驳。
谁能想着井甘这般周到,竟还请示过皇上,得到过皇上的恩准。
那井家大傻子不管做什么,多丢人,也没人敢多说什么。
“我的家人,还轮得到你来笑话,哪儿来的脸!”
井甘目光赫然冷冽,像一汪深不见底的泉,让人感觉要溺毙了。
双颦儿惨白着脸,双唇不停抖动,大脑一片空白。
双签突然起身拉起双颦儿,将她按在井甘面前跪下,自己也鞠躬九十度告罪。
“请井先生恕罪,是下官教导无方,冲撞了大公子。下官回去后定严加管教。”
说着瞪了双颦儿一眼,“还愣着干什么,做错事还不知悔改。”
双颦儿回过神来,压抑着难堪,涨红着脸,屈辱地朝着井甘磕了一个头。
“是臣女言行无妆,口无遮拦,臣女知错,还请井先生……恕罪。”
她感觉得到周围无数的视线落在她身上,今日之后她必然会成为京城贵妇们茶余饭后议论的笑话,她的名声也算是毁了。
眼泪不自控地落下来,这回是真真切切地害怕、伤感。
井甘不慌不忙地抿了口茶,半晌才这才道,“该道歉的对象不是我。”
双颦儿一愣,微微抬起头,一滴泪正好滚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滚烫至极。
她稍稍朝旁边转了下方向,朝着井和,再次跪伏,“臣女知错,请井大公子……恕罪。”
她跪井甘也算说得过去,至少井甘是官。
但她跪井和,便算真正的屈辱。
井和手里拿着缺口的海棠酥,见有人跪自己,愣了一下,急切地求助井甘。
“甘甘妹妹,她跪我做什么?”
井甘温声解释,“她做错了事,在跟大哥道歉。大哥可愿原谅她?”
井和茫然地眨了眨眼,“她做错什么事了?哎呀,快起来快起来,地上凉。娘亲说不要动不动就下跪,膝盖会受凉的,特别是女孩子,受了凉对身体不好。这个海棠酥可好吃了,你也尝尝,别不开心了啊。我原谅你原谅你,娘说了,我是大人了,要让着小妹妹。”
井和这声小妹妹还真是让双颦儿尴尬又羞愧。
双颦儿可不比他大。
不过他一个傻子都知道要让人,她比他年龄还大,却恶语中伤,实在没有体面。
井和快速地咽下嘴里的海棠酥,从碟子里抓了一块海棠酥塞给双颦儿,让她也尝尝。
双颦儿手里捧着那油腻腻的海棠酥,心里涩涩的,微垂着头默默回到了自己位置。
井甘松了态度,双签也得解脱,回到了自己位置上,之后心里却始终憋闷着。
这场闹剧就以双家父女道歉结束。
双家父女那边才回座位,坐在井甘正对面的甫安伯却突然不怀好意地出声。
“这么欢快热闹的场合,井先生如此咄咄逼人,也太不给皇上面子了。”
井文松方才以皇上压人,这会甫安伯就还了回来。
甫安伯与井甘本就有旧怨,抓着机会哪儿能不发作一番?
想着现在还被关在祖籍寺庙里的儿子,甫安伯心头的那口气就咽不下。
井甘对甫安伯的发难毫不惊慌,不急不徐地道,“正因为不愿破坏这轻松的气氛,我才料理了……不和谐的声音,不然要让皇上听到了,岂不是污染皇上的耳朵,破坏皇上的好心情,那罪名……可就大了。”
井甘说到中间顿了一下,还是给双家留了面子,没把他们说成是狗吠。
甫安伯盯着井甘的目光像两把刀子,阴恻恻地,肩膀耸动着哼笑一声。
“井先生不愧是教书先生,伶牙俐齿。你好歹如今也是朝廷官员,行事竟这般张狂,没有维护官员形象、为百姓做表率的自觉,有违皇上的信任。”
甫安伯这番说教说出来,周围的人全都在看着井甘会作何反应。
甫安伯可是皇上的亲舅舅,真正的皇亲国戚,即便京中许多高门大族都看不上他,但也绝没有人愿意得罪他。
不过很可惜,井甘早就得罪过他了,也不在意多得罪得罪。
井甘听了他那番话,当即便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痛快张扬,全无遮掩。
甫安伯自能听出她笑声中的讥讽和不屑,脸一下气红了。
“你笑什么!”
井甘手抚着腹部缓缓停下笑声,眼角眉梢的笑意却丝毫未退,带着笑音地断断续续道,“我想起了一个笑话。一个瞎子嘲笑别人眼光差,你说这笑话好不好笑?”
然后又痛快地笑出声,孙娇娇几个也听懂了她的意思,跟着笑起来。
周围的席位间隐约有响起笑声,不过那些笑声隐藏地很好,生怕被甫安伯发现。
甫安伯此时也反应过来井甘话中的嘲讽意思。
甫安伯身为皇亲国戚,却是吃喝玩乐,惹是生非,一家子人都不安分老实,闹出的笑话不少,可谓全京城的笑柄。
他们做出丢脸的事,皇上这个外甥脸上自然也没光。
他们身为皇亲国戚,都没有做到表率的自觉,反过来却指责别人,岂不是可笑!
井甘笑够了,平静下来后,也毫不客气地道,“且不说伯爷您有没有资格指教我,我坚持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却要装聋作哑,那才是折辱了大熠官员的气魄,丢了皇上、甚至大熠官场的颜面。”
两人这么一番争锋相后,此时宴席的气氛已经剑拔弩张。
正在这时,久等的皇上终于现身了,携着皇后和娴贵妃,大长公主和王澧兰也一道。
此次秋狩皇上带了皇后、娴贵妃、和婉昭仪,不过婉昭仪没有出席夜宴,现在应该在见韩凡。
而之前备受宠爱的纤美人已经许久没听到了,也不知是不是恩宠不再。
皇上看着心情极好,皇后和娴贵妃两位后宫身份最尊的女人看着关系也不错,不时低语交谈,笑意盈盈,没有电视上演的残酷宫斗的争锋相对。
宴席众人起身朝上位的皇上皇后磕头行礼,皇上看着心情极好,精神也很饱满,将众人叫起来,目光下一刻就落在了井甘这边的位置上。
井家人在众权贵世家之间确实十分显眼,不外乎其他,实在是他们来的这一家子都非常年轻,没有一个老成持重的长辈。
毕竟井家当家做主的就是井甘这个才十六的未出阁少女。
皇上瞧着他们一家子少男少女,饶有兴趣地开口,“方才还未进殿便听到井先生的议论声,不知你们在聊什么那么热闹?”
皇上这话真客气,什么议论,是在吵架啊!
井甘从席位上站出来,拱手行礼后才开口,“回皇上,是臣与伯爷就官员形象一问题在进行探讨,我们各有想法,所有有些争论。”
“喔?有意思,说说看。”
皇上身体微微前倾,右手小臂横在膝盖上,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
井甘明显感受到甫安伯朝自己看过来的警告的目光,似乎在说‘你要敢胡言乱语试试看,看我不弄死你。’
井甘视若不见,不慌不忙地道,“伯爷觉得臣行事太过张狂,不够谦逊低调,我则认为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必得有力还击,如此才能彰显我大熠官员的气魄。谦逊是美德,但不是一味退让隐忍的接口,若被人欺辱也不反抗,那是懦夫行径。若人人将懦弱当作谦逊,何谈强国?”
这话题一下变得严肃起来,若非场中诸多女眷,还以为是在乾天殿早朝呢。
皇上沉默半晌,眉一挑,“是谁欺负井先生了?”
皇上这话一出,双家人当即心里便是一个咯噔。
他们已然向井甘认错道歉,达成了和解,要不是甫安伯之后抓着这茬和井甘别苗头,他们也不会被连累。
双家人心里七杀古巴下,胆战心惊,不由把罪魁祸首甫安伯给记恨上了。
井甘拱了拱手,回答道,“一点小事,不足皇上过问。”
这便是不准备把双家拉出来受刑,将他们护下了。
其实方才大殿里发生了什么事皇上早就知道了,不过是卖个情面顺口一问,井甘心里若还有气,把双家交代出来,皇上帮她泄口气。
不过她既然不交代,皇上自也不会多管闲事再继续追问。
“井先生所言有理,我大熠乃礼仪大国,君子品行贵于谦逊,但谦逊却非懦弱,生为男儿便当有男儿的血性气概,据理力争。井先生虽是女子,却也有男子气魄,敢为出挑。”
皇上这番话一出,众人便知道皇上是偏心井甘的,众人闻风而动,纷纷夸赞起井甘来。
而甫安伯则是灰溜溜坐在位子上喝闷酒,一声不吭。
井甘见好就收,客气地回应了几句众人的称赞,准备坐回座位时,坐在上首的大长公主突然开口。
“井先生旁边那位是令兄吧?听闻此次,你将令兄也一并带来了秋狩。”
井甘没想到大长公主会突然问起大哥,连忙回答道,“正是家兄。”
皇上这也才想起,“对,你还向朕求恩典,将你兄长带来秋狩玩玩。让他近前来,让朕看看。”
皇上怎么突然对个傻子感兴趣?
满殿的人都心中狐疑,总不会皇上对井甘看重到,连她家的痴傻大哥都要另眼相待吧?
皇上发了话,井甘哪儿有犹豫,牵着井和的胳膊将他从位置上拉起来,带到大厅中间。
低声对井和道,“大哥,向皇上、皇后、及大长公主行礼。在家里教过你的。”
出门之前,孙小娟特别教了井和一晚上规矩,不要求他做得完美,只要不出错便成。
井和实际上很聪明,只是智商跟不上,但在他智商范围内的事情,教两遍一般就会认真记住。
井和怯怯地望了高高在上的几个衣着华贵的人,紧张地搓搓手,却是规规矩矩地行了跪拜大礼。
“草民井和、参见皇上,参见皇后,参见公主姑姑。”
公主姑姑,他居然称呼大长公主公主姑姑?
不仅满殿臣子,包括皇上都惊讶地看向大长公主。
接着众人便听大长公主慈爱地笑望着井和道,“快起来吧。你和妹妹许久未到大长公主来玩了。”
那语气自然而亲切,众人看得稀奇。
皇上最是清楚自己这位姑姑的冷淡疏离,是个极不好亲近的人,也很少能有人入她眼。
她既然让井和称呼她公主姑姑,可见是真的喜爱这个痴痴傻傻的少年。
井和和孙娇娇之前经常去大长公主府玩,与大长公主很熟稔,听见她与自己说话,紧张和局促的表情也瞬间化解开来。
他单纯明媚地笑道,“我娘不让我出门,她说我就要成亲了,这段时间要在家里准备成亲。”
一个傻子说出成亲这话,席位间隐约传来笑声。
虽都克制着没有笑出声,但耐不住笑得人多,合在一起那声音并不容忽视。
井甘表情自然不好看,除她外,皇上还亲眼见到向来稳如泰山的自家姑姑眼中的一丝不悦一闪而过。
皇上心里又是一惊,看来姑姑对井和的喜爱比他想象的还要多些。
大长公主常年身居府中,实际上也是寂寞的。
没有人是真正不需要陪伴,不害怕孤独的。
她深爱自己的儿子,但王澧兰毕竟长大了,又性格古怪。
两个性格同样古怪的母子坐在一起,大多时候都是沉默无趣的。
而井和不一样,他单纯又唠叨,叽叽喳喳总是有很多话,即便都是些罗里吧嗦、无关痛痒的幼稚孩子话,但依旧让人觉得可爱热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