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天香楼一间客房。
铁冲棠与紫琉璃挨得很近。
他们换了身新衣服,一青一紫的身影靠坐在拉起帷帐的床上,有一搭没一搭的聊天。
紫琉璃扯了扯自己紫衣的衣襟,系紧了腰带:“你问我为何扮成墨来找你?”
“暗礁的人也不少,看起来比墨好扮的人也不少。”铁冲棠抬手搂住她的腰。
“因为我见他带头领了一波人进了流云阁,”紫琉璃扒拉开咸猪手,没好气的道:“不到今天早上肯定是回不来了。”
“……”
“……果然人都是会长大的。”铁冲棠费力消化了这个消息。
紫琉璃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听说这个气势汹汹上青楼的男孩,就是暗礁下一代的继承者?”
“是组织的继承者之一,”铁冲棠纠正她:“墨明年就及冠了,紫姑娘大可不必如此称呼他。”
“呵,以你我的年龄,他永远都是一个男孩。”
铁冲棠苦笑着:“我第一次见到像你这样不但不把自己年龄放在心上,还……”倚老卖老的女人。
后面半截话铁冲棠求生欲极强的吞了回去。
“就算我威胁别人叫我小姑娘小女孩又有何用?我本就早生了那么多岁多活了这么些年,那些嘴上叫我姑娘的人指不定心里怎么笑话我呢。”紫琉璃笑眯眯的看向他。
铁冲棠背后流下冷汗。
并认真思索该不该反驳。
幸好紫琉璃的思绪又转到了其他地方:“墨的性格过于直接,可能会出一些意外。”
铁冲棠微微摇头:“自昨日之后,他就有些奇怪。”
“奇怪?”
“是的,就像迫切的想要证明什么,变得很急躁。”
“哦?”
“他本是个很冷静的人。”铁冲棠道。
——所以他才能活到现在。
“墨还没有加入暗礁之前是个杀手。”
在很久以前,暗礁的势力还没有如此深厚,名为绝的势力也还没有组建,中北战争还没有燃起烽火,那时江湖上有个收钱买命的杀手组织。这个组织没有野心,只是一柄“剑”,一柄收人钱财受人驱使的“杀人凶器”。
而墨则是这个杀手组织收养的被杀之人的子嗣。
他没有名字,只有代号。
但是从小被杀死父母的凶手养大的墨并没有把他们当仇人。
他不认识把自己生下来的父母,只认识把他养大、教他识字、教他武功的杀手。
那时的他本以为自己会一辈子为这个杀手组织杀人。
铁冲棠平淡的道:“但是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墨终究是个人,不是个杀人工具。
他想退出。
然而他不知道,有些事情是不会有回头路的。
——多年前。
漆黑的空间只有一盏微弱的烛火,光明只能将离得很近的少年包裹。
“这是这次任务的目标。”黑暗中的手将一张白纸递给身形劲瘦的少年,少年没有接过它,而是先问了一句:“这是第一百次了?”
明明是问句,却没有疑问的语气,竟比被他提问的人还要肯定。
“第一百次了。”黑暗中的声音沙哑。
“你们当初答应过我,只要再出一百次任务,我就可以离开组织。”少年紧盯着那双手的方向,仿佛他可以看透黑暗。
“是的,只要你完成这次任务。”
铁砂摩擦般的嗓音可怖而难听,可是少年却觉得这是他听过最优美的声音。
少年压抑着雀跃,接过了黑暗中伸出的手递给他的资料。
资料上的目标是个比他还小的孩子。
少年有些发懵。
杀手组织并不是没有这种以幼儿妇孺为目标的任务。
这种任务一般都是非常简单的。
可是少年虽然年轻,能力却很强,从小接到的任务都是最为困难的那种,一般来说以他的能力,基本不可能接过这种任务。
事实也是如此。
这第一百次的目标,是养大他的杀手故意给少年选出来的。
少年压抑着声音:“他还是个孩子。”
黑暗中的人发出夜枭般的怪笑:“你也是个孩子。”
少年沉默不语盯着黑暗,再次露出了那种仿佛可以把它看透的眼神。半晌,他低头仔细阅览资料内容,全部记下后将纸张折起放在发出微光的烛火上点燃。
“我会杀了他。”
少年从怀中取出杀手组织出任务时一定会戴上的可以遮住整张脸的黑铁面具。
“我一定会杀了他。”少年重复道,他单手将面具扣上,一双满是冷漠的眸子倒映着烛火的微光。
剧烈燃烧的残缺纸张上,黑色字迹写着:
……男,十岁,孤儿,身边带着四岁女童……
“我会离开这里。”少年坚定而肃然的语气似在宣告。
沙哑可怖的声音没有再响起。
点燃的火团落在烛台,最后一点白纸焚烧殆尽。
另一边,苏凌月看着送完王五出门的高九回来。
高九把憋了一路的话倒出来:“大人,这王五的话,当真可信?我们可并没有跟他接触过,他是王肖薇的人也是他告诉我们的,万一他诓骗我等怎么办?”
苏凌月沉声道:“心思诡诈,满嘴谎言,当然不可信!”
高九诧异道:“那您为何要答应他?”
“因为他有句话是真的,他也想让暗礁吃个亏。缘由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在这个结果上,他是不会诓骗我们的。”
“为何?”
“因为屏南城没有人能将天罗和暗礁同时得罪死。”
——您已经把天聊死了。
高九无奈的想道。
苏凌月从客堂的主座上站起,走向门外:“当年王家跟着我的政策推行商贸,我曾问过王肖薇,她站在我这边想要什么。”
高九连忙站起来跟着:“您付出了什么代价?”
“王记成为西域商会的会长,但以王家的实力,这也是他们应得的。
当时推行商贸的利益还没有体现,没有回报的付出不是世家的风格,我也问过她为什么如此信任我要跟着我走到黑。
王肖薇和我说,她信任的不是我,她信任的那个人,让她将所有筹码都放在我头上,她就照做,反正王家家大业大也不可能被她玩没了。”
“豪门世家的大气啊。”高九感叹一声。
苏凌月瞥了她一眼,高九立刻改口:“王肖薇说话太实诚了,居然没有趁机赢得芜国的好感。”
“王家没有必要赢得芜国的好感,我也不会因为这件事就毫无保留的信任王家。”
“……”
高九感受到十足的尴尬。
苏凌月和高九她们没有再去后院的练武场,而是走到种植了花草的前院,看着幽静而毫无人迹的景致,苏凌月忽然道:“你可知暗礁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正好与'绝'的规矩相冲突。”
“大人是说,暗礁的'祸不及家人'与绝的'斩尽杀绝、杜绝后患'?”
苏凌月神色不屑:“祸不及家人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笑话而已。你夺来的利益你的家人享受到了,结果被人寻仇的时候,却说什么祸不及家人,这不是笑话是什么,暗礁就会干这种脱了裤子放屁的事。”
“他们以为这么做,那些被他们杀死过的人的亲人朋友就会感谢他们,再见到他们就会对他们露出真心的笑容?”
高九噗嗤笑出了声,笑着笑着,脸上的笑意却渐渐散去:“也不可能会有人对我露出衷心微笑的。”
身处黑暗的人,比任何人都向往光明。
不论是绝还是暗礁的人,都为了一个信仰落入泥藻之中,将自己染黑,除了同伴无人能理解。而不论多少人死去,自己都要背负着同伴的信念前行,身旁是世人的批判与厌恶。
高九一直期望着他人的包容。
苏凌月不同。
“我不需要任何人对我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