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顾不上那么许多了,实在匀不出多余的力气,提点家人收敛点愉悦,多在意在意他,因为他正发着烧呢。
迷迷糊糊睡到夜里,硬生生被伤痛给烫醒,口干舌躁,想要口水,但父母皆已睡下,屋中并无其他人可召唤。
只好力痛而起,只能自给自足。
将将翻动身子,还在蓄力起身,一道白白的颀长的影子从窗外飞了进来。
吓得他立马瞪大眼睛骂了一句脏话。
腹间一缩,身子都砭冷了,却听到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传来:“喊什么?”
原来是冯无病。
“你怎么来了?”他按着右肩上的伤势问。
月光淡淡渗渗的透过窗子,描进屋中,冯无病脸上的嫌弃也是一样淡淡惨惨的,摇了摇头,“你说呢?总不会是为了找你喝酒吟诗吧!”
“大晚上穿一身白,吊孝都不见这么素净的,吓我一跳!”
“把我当成鬼了?”冯无病边说边凑近。
他当然不敢承认了,抿了一下嘴,逞强地说道:“呸,我只当是隔壁家的被单吹过来了。”
冯无病走到床边,歪着身子,双膝一屈,两手和了一下外袍,作势就要坐下,见状,他赶忙说道:“给我倒杯水来吧。”
冯无病仍旧坐下了,身子半倾,左手按着雪白的袖子,气淡神闲地将右手手背上搁在他脑门上试了试,“好烫!”
他轻轻抽了口气,疼的。
冯无病一回首,再次施展出隔空拿物的本事,竟然直接桌上的水壶与水盏一并抓了过来,停停落入双手后,满满地给他倒了一大杯,堪堪送到了他口边。
童玉宸一脸嫌弃:“你要作甚?”
冯无病无解地望着他:“不是要喝水吗?”
童玉宸继续一脸嫌弃:“怎么着?你还打算喂我啊?”
冯无病眯着一双桃花眼笑开,“就当我是你爹你娘,喂喂水倒是折杀得起。”
童玉宸强按着痛意,费足了力气,才勉强坐起来,然后接过水盏,一饮而尽,冰水入喉,带起体内的一部分炙烫,立马感觉通体舒畅许多,才终于恢复了一点力气与斗志。
“好儿子,还晓得乌鸦反哺,没白疼。”
“从未见过拆得这么快的桥。”
“那是你见少识窄,世间多得是我这等凡夫。”说话间,人缓缓躺了回去。
冯无病轻轻一笑,“我倒觉得像你这种人很罕见。”
童玉宸心念微微一动。
却听冯无病马上接道:“丑也别致,傻也别致。”
他很没好气地快速瞪了他一眼,可望着那张实在挑不出太大毛病的脸庞,又实在没有回击的底气。
被冯无病笑又傻又丑,哪个男人都没有吭声的份。
至少在童玉宸见过的男人里边,这人不论长相、智慧,都是最为拔尖的了。
沉吟半晌,只能回击:“你若是专程来气我的,便可以走了,我今日实在没有与你斡旋的力气。”
冯无病却从袖袋里拿出一个银制的茶罗子,打开来,从中取出一枚药丸,放到了他嘴边。
他抗拒又谨慎地瞪着他。
冯无病扬着嘴角,“张嘴……这可不是一般的灵药,否则我又何苦大半夜的跑来见你?”
他瞪了瞪眼睛,有些迟疑地问:“这药白天吃就不灵了?”
“咳咳……”
他叹了口气,想着这位仁兄至于不会专程跑来害他,接过药丸,立马嚼碎吞下,不过一会儿,便感应到丹海内有如翻江倒海,内劲暗涌,没过多久,一股漫和慢热的真炁缓缓流遍全身,流到何处便一片放松酥麻,真是说不出的受用,配合调息,不过一会儿,烫人的热气自己就退了下去。
“这药……”他不无吃惊地看着冯无病:“真是奇了。”
“可不是吗?”冯无病轻浅一笑,“上回遇上妇人难产,也是用它治好的。”
“咳咳……”
冯无病含笑眄了他两眼,又从袖袋中取出一枚小恣瓶来,放到了他掌心内,“这是外伤药,一日两次,仔细抹在伤口上,不出七日,伤可见好。”
童玉宸伸手接过,道了两声“多谢”,对方一挥手,却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
他暗暗发想:“到底是炼炁师,真是神通广大。”
紧着又思,平日里,自己虽时常受他捉弄,可每回到了最落魄最难捱时,又都多亏有他倚仗。
他没有兄弟姊妹,从小感到寂寞得很,此际握着膏药,心绪难压,久久不发一语,万千感概,只在心间。
俄而,冯无病望了望月色,向他告辞:“抹完早点睡,有事只管来酒肆,反正我不一定在。”
他瞪了他一眼,没的一哂。
冯无病笑笑,纵身一跳,又照着原路飞了出去。
谩说冯大掌柜送来的伤药还真有些奇效,才抹三日,便血止腐消,眼见鲜红的新肉悄悄疯长,伤势已无大碍,父亲却将剩余的半瓶收捡起来了,不肯再给他用。
大约是未雨筹谋,想为他下次重伤留着。
但这种重伤的情景,他已经不想再有下次了。
调息这几日,是少有清闲自在,这片城池的安定与否,他即便想过问,也力不从心。
将近康复时,才听说绿珠的案子早就了结,由于不知凶手(那名双剑剑客)的姓名,李书办便以无名氏上报疏议司,是司寇大人亲自批核。他只用一日便逮凶归案,也得到司寇大人的赞许,府尹大人自然不会再为难他。
半月后,他伤愈复职,又重要拿起了睚眦刀。
是夜,尹大人在家设宴亲自款待他与一众属下,大家畅饮饱腹一番,笑闹中散去,并无拘束感。
席间倒是有件事令他颇为在意。
就是那块白净无暇的玉环,居然还挂在府尹大人的腰上,按理那该是物证,早已被封,除非府尹大人亲自检验过,发现那件东西,拿了回来,又或是两者根本是不同的物件,是他混淆弄错,才闹了笑话。
但不论是哪种情形,玉佩就挂在那儿,挂在光风霁月的府尹大人身上,这便已经足够,至于那一夜,他甘当小人的事,就让它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吧。
走在回家路上,醉意已不轻,颠颠倒倒之际,脚底突然一硌,以为是石头,却觉得比石头软,好奇地埋首一看,竟然是三两银绽,并且断断续续地洒成一条线,一径通向某个阴冷黑暗的小巷。
面对如此蹊跷的指导,他倒也不慌不忙。因为他知道那是谁。
于是,弯下腰身拾起银子,边走边捡,直到拐进小巷,迎面却突然冲出一道杀气,他下意识的拿刀一档,顺着对方的招数拆了几回,几招作罢,大喝一声:“休再胡闹。”
此即,小甲的冷笑声从潮湿逼仄的暗处传来,带着几分訾意:“我真傻,成日介围着你转,却没看出你原是使剑的好手。”
他按着睚眦刀,心虚地否认道:“胡说什么呢,没看到我手里的刀吗?”
“可你方才拾银子时,用得分明是左手!”
“我右肩有伤,你忘了?”
“呸!多亏我后来去义庄查看过尸体,发现其中有一人的剑伤格外不同,是被左手持剑之人所杀,这才想到你身上!”
他收回睚眦刀,痛悔自己真不饮这么多酒,此刻真头疼不已。
顿了一顿,无可奈何地驳白道:“天下善使左手者,数不胜数,会剑术的何其之多,怎么人偏偏就是我杀的呢?”
“因为只有你知道账本的事。我猜,其实你早就查到那个郎中,甚至偷偷潜入过药铺,提前就翻阅过账本,再一个一个将那些黑心的商人通通杀死。”
“一派胡言,这些根本都是你的揣测,毫无证据,就想胡闹栽赃,忘了我是谁吗?”
小甲双手环胸,此时已经走到了亮处,脸上却只有残酷冷漠的表情,不但没搭理会他的反驳,还自顾自说道:“你可真会藏,就算是对付那个剑客时,生死一线,仍不肯显露出真正的身手。你就这么害怕被人看穿身份吗?”
他摇摇头,正色道:“丫头,药可乱吃,话不要乱讲,那些人的死和我没关系。我身系官职,又岂会知法犯法。”
小甲却是冷冷一笑,缓缓道:“那些男人为商不仁,靠出卖色相,构女子陷入迷途,个个手里都拿捏着人命,行径委实可恨,杀了便杀了,有何不敢认的?真是闹不清你。”
他叹了口气,仍有些不甘心,颤着声问:“你为何偏偏咬定是我呢?不是还有那个双剑客吗?”
“不会是她,”小丫头摇头说,“因为当我赶到那时,那女人同样刚到。她一见到我,便向我质问,郎中是否为我杀的。我说不是,她却不信,气急败坏地与我交手起来,如果是凶手的话,怎会如此?”
“这么说,她和那些人是一伙的……”他抚眉陷入沉思,半晌,突然粲然一笑,又问道:“对了,那天明明是郎中先死,你们后到,而我最后。我未至而人已死,这不是最好的证明吗?”
岂料小甲摆了摆,却是毫不在意地说道:“先杀了人,再装模作样地折回来,不就行了?你当时独身一人,只要身手够快的话,想办到亦并非难事。”
“这……”童玉宸顿时傻眼。
小甲眄了他一眼,继续接道:“一定是你在杀人的时候,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便从窗户逃了出去。当你发现我和剑客同时登门后,躲在暗处的你,干脆顺水推舟,重新折回来一趟,让我和剑客误以为你是刚刚赶到的,如此一来,我俩皆成了你的人证,你还能顺便给我搭把手,助我共退剑客,保护我的安全。我猜的没错吧?”
他没好气地摆了摆手,仍是否认:“噫!越说越玄了,我可没那么缜密的心思!人真的不是我杀的,而且我只会用刀,不会使剑。”
小甲惟一哂,却是笑着望着他的眼睛说:“你承认也好,否认也罢,反正我心中已有定度,不过你放心,出了这个巷子,这件事我保证不会有第三人知道。”
他紧紧皱起眉头,苦笑道:“这真是欲冤之罪何患无辞!”
小甲身子一提,跳到高处,冲他仰了一下脸,算是示意,旋即飞转而去。
他站在原地挠了挠脑袋,心情真是复杂至极。
宵禁中,天色依旧很暗,四下阒静。他没有当差,按说不能随意走动,可巡城的官兵路过他时,并没拿他当回事,径直地与之擦肩而过。
睚眦刀,是最好的护身符。
中京,他铁血所捍卫之地,是一头睡实的雄猊,寂然卧在天地之间。
他走在它的血管之间,喘着带有酒香的气,听漫漫曲声撩过耳际。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抬头一看,正好路过众仙苑大门,里头不知哪位歌女在唱。
歌声里,他紧了紧衣襟。
往前走,再往前走,某条街某间房的檐角,总是亮着一盏小灯,那是为他留的。
她这样的美人就不该属于这样的尘世,尘世对她是一种玷污。
同人费劲千心万苦,为她造了一个水月之境,也只有那样毫无瑕疵的圣境才是配得上她的地方。望着倚栏眺望远处的圣主,他想。
高楼的红漆外廊上,她倚栏远眺,望着已经步入清晨的中京,嘴角边挂着一抹清清淡淡的笑意。
冯无病不敢贸然凑近,怕打搅她的兴致,他知道她曾在这个地方受过重伤,对这里恨大过喜,他怕万一自己凑得太接近,身上的男子气息太重,会勾起她那些绝望的回忆,所以他只敢在一丈之遥处安静跪下,并且一语不发地低着头,只等她主动发现他了,才向她回禀这些日子打听到消息。
“起来。”
他刚刚跪下便听见圣主说。
一抬头,一抹淡雅的笑意正挂在她嘴角边,他望着,不知不觉心神一颤。
“还是吵到你了。”圣主说。
他立马否认:“没有,是闻到香味了。”
圣主笑了笑。
幸好。
没有从那双眼里读到难过。
半晌,风里传来圣主的询问,“有线索了吗?”
声音低沉,没有任何的寄望。
他摇摇头,黯然地说道:“没有。”
“还是没有吗?”她转过脸,风吹过她的鬓边,送来香气中带着冷冷的难过。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怕承受不住那份寂寥。
“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半点线索,他现在究竟在哪儿……”习习的风里,圣主喃喃自语。
将脸低下,惭愧道:“是属下办事不利。”
圣主却摇摇头,“是他藏得太好了,不能怪你。他那人,只要下定决心,便没有办不到的事。”
“圣、圣主,属下等苦寻多年,仍无半点线索,会不会,他,他已经……”
圣主打断他道:“不会,只要我还活着,他便不会死。”
他无言以对,脸庞沉沉地低着,仍旧不肯看她的双眼。
俄而,圣主带着一股很淡的软橼的香气走到他面前,递给他一个银龟盒,这本是喝茶人用来放置筛好的茶末的,他本身并不好茶,却喜欢收集这些小巧玲珑的手工物件,难为圣主这些年来一直记得这一点,每回收到稀罕的玩意,总会给他捎来。
东西只掌大,一个梨子重,却是工法细腻,栩栩如生,一看便是出自名家之手。
“多谢圣主。”
圣主笑了一下,“我们一样,都中意些小玩意。”
他愉悦的点点头。
一打开,盒子里躺着四枚橙色药丸。
“昨夜兴梦,见你一头华发,与四头白虎恶斗,醒来后总是惴惴难安。”
所以就送了他四颗伤药?
他安安心心地将东西收好,欠身作礼,“多谢圣主。”
已经许久不见圣主了。
见也是他穿越幻境去谒拜,似今朝这般,她不但主动现身,还出现在了中京城的地界上,总归是桩奇事,引人不得不深想。
据说圣主自幼便可预知未来之事,而且从无错漏,想来她定是预见到了什么大事将要发生,才会特意前来的吧?
四头白虎,即是四个劫难,总的来说,最近得更加谨慎些了,他想。
四海酒肆开在偏僻之处,白日不算繁荣,到了夜间却是宾客如云,当中有些拿不出酒钱的,便以相应的“秘密”交换,这是这儿特殊的规矩,没人会笑话。
这些秘密可是大人物之间掩人耳目的来往,可以是张三李四身边发生的怪事,可以是市井之间的空穴来风,只要不是胡编乱造的,都能和他达成交易。
坐镇酒肆,足不出户,便可知晓许多事,却还不满足,城中各处都安插着他培植的线人。
收集秘密,疏理秘密,才是他的要紧正事,是圣主留他驻守中京城的意义。
这些年,圣主一直在暗中寻找一个人,可这个人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死于众目睽睽,死于一片唏嘘。
可只要圣主不放弃,他就不会放弃,只要圣主一日用得着他,他就是有用的,他就是知足的。
他的命,以及五万、六万的命,还有许多人的命,都是圣主救下的,欠她的恩情,慢说十年二十年,饶是一生一世,他也还不完。
“好个恶婆娘,兔急咬人,犬急翻墙,一再相逼,是自寻死路!
后面的恶婆娘没回应。
两道身影一高一矮自长街中心奔过,奔断了他的心绪。
冯无病欠身一望,微微一笑。
好戏。
前头那人被逼急,再度口不择言:“为人太苛,提防报应!”
说罢,一个亮铮铮的流星锤甩将出去,直攻后头追捕之人的面首。
后头那人,那张脸,已经不能看了。
轻轻向左一偏,以毫厘之距,她成功避开了锤子上的刺尖,一个鹞子翻身,手臂紧紧咬住流星锤的铁链,一下将其制得死死的。
两人的距离迅快缩短,前面人觉察到危机,立马松开兵器,打了个蛮子后飞蹿到屋顶上。
身后那人借力打力,右手绞住链子,左手一震,将流星锤甩了出去,不偏不倚的,正好击中对方背心,痛得他一个惨扑,直接跌在某道硬山上面。
看他掖得满头是血,估计伤势不轻。
道上的行人纷纷蹿入邻近的商家避难,又害怕又好奇,紧着探出脑袋来张望。
冯无病摊开扇子,落在了对面商铺的檐角,像只轻盈的燕子一下,悄无声息又稳稳当当。
视线里,叵恶几乎已经胜了。
被她缉拿的,不知又是哪府哪道的恶人——无论姓甚名谁,必是作奸犯科之辈,才会被她千里追杀。
这人不光有过恶行,而且还相当狡猾。
一片碎瓦冷不丁地削向叵恶,叵恶腕子一翻,从袖了掷出兵器,一把银光闪闪的蝴蝶刀凌空翻花,生生将瓦片裁作两半。
刀能像花一样突然绽开,这技法从前冯无病从未见过,不禁眼前一亮。
心生技痒,也学着她抛开了手中折扇,也凌空翻了几朵花,也稳稳落到手里,却没有那样轻快的灵性。
他正惋惜时,屋檐下方,童玉宸带人杀至。
很快的,那名逃犯被中京府的捕役押送带走,人群里传来一片欢呼。
“在下中京府捕头童玉宸——哎,叵姑娘——姑娘慢走!慢走!”过道中间,童大头按着腰里的刀,分外惋惜地仰着脖子大喊,而早已飞去甚远的叵恶却连头都没回一下,难得有人连中京府的账都不买,实在大快人心,不禁冯无病会心一笑。
“冯三爷,你可真是无处不在啊!”
笑未消弥,童玉宸的声音传来。
冯无病撑在扇子挡住半边脸庞,藏起来,沈沈一笑。
一个睚眦宝刀的主人已经够扎眼了,再加一个平日不大露面的他,两人一上一下,引来的侧目太多,他素以低调为常,不太习惯。
可童玉宸却是个没心没肺的,压根不管不顾过路人的打量,继续缠着他问:“方才那一技小刀使得可真漂亮!凭你的阅历,一定知道那是谁吧?”
冯无病拢起洒金扇子,心中真是又气又笑,不免想要拿他取笑一番,“这个嘛……若数中京城中的光头女英雄,好像也没几个,容我想想。”
童玉宸依旧不顾左右,当街一阵狂笑,笑罢,表情无比舒坦地说道:“难得也有你不知道的人……那位便是叵恶,素来行侠仗义,又疾恶如仇,狠追千里只为缉凶拿犯,在她不过家常便饭,江湖中很有些名气,可多半在外府活动,鲜来城中,是以中京城中知道其来历者不胜多也。”
言者谆谆,听者却藐藐。
但冯无病始终没有揭破,也是怕伤了朋友难得的得意。
童玉宸这人,虽不够光明磊落,却是不折不扣的正义之师,正是看中了这一点,这些年,他才愿与之往来相交,并且时不时出手相助。
而童玉宸以为他不知道的叵恶,他其实早就翳翳留心,今日虽是头一回相见,心中却一点没感到陌生。
知道这位她,乃因她与圣主有过交集。
有传言,她原本姿容清秀,却因为误杀无辜,悔痛中打算自尽,是圣主相救,给了她一个偿罪的机会。
自打圣主削去她的头发,她便不曾再蓄,一直以光头模样示人,击杀的恶人越积越多,模样却越来越接近慈悲的沙弥,在他认识的女子中,堪称第二奇。
另有传言,银翼门与庠序宗都曾经招揽她入麾,她皆未搭理,依旧孤身一人闯荡四方,见恶即杀,杀得四方恶鬼闻风丧胆。
这般刚毅烈性的女子,咬着一撮心念,长天积月的以正气不辍浇心中磊块,秉着我执,光阴都不敢欺,想必模样外表只是累赘,怎样都不会介意。
真是快哉的人生。
押着逃犯的捕役已经远去,童玉宸遥遥眺了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与他告辞:“我去了,来日再来找你喝酒。”
冯无病笑着点点头。
目送他快跑而奔远,见街上行人复多,像一匹狂奔的扁鹿,穿过一片茫然然芦群,身影被灭,逐渐离析……
一回神,“三爷,”六月站在对面喊:“贵客来罗!”
他飞身一跳,回了四海酒肆。
线人带来消息,皇陵闹鬼,赫太妃夜不安寝,药石罔效,已经病下。
这事乍听之下没看没尾,太妃也远离权势争斗多年,是病是好,皆无人关怀,可冯无病凭着近来收集到手的消息,串联种种,预感到城中必将要有大事发生。
这便是交游甚广的好处,从一人那里,只能听见片面的消息,可消息一多,却可预测风云变幻。
他如今站在风暴的中心,却不能多回干预。
“凡所事,只能静听,不可过问。”
这是圣主怕他一旦贸然出手多管闲事,必招致祸端临门,特意留下的嘱托。
正因如此,四海酒肆才能存在至今。
隐隐的危机,像后厨呛人的烟气,烧得人心情烦闷,却又不知何时会散,只是平添堵闷。
午后,六万开了一缸新酒,舀来一壶先给他品尝,寻常时刻,他总是坐在酒肆临街的二楼外廊处,一面照看着自家的生意,一面留意着川流而过的行人。
无论刮风下雨,寒来暑往,天亮后,他总是坐镇此处,有时会静上一日不言不语,有时会闭目养神,如无要事,下人们才很少会去搅拢他。
因为面相姣好,引得来往姑娘或妇人仰面瞻望,也不过寻常的事,可这么些年过去,从未见他对谁留过心、在过意,于是大家都在传,云母狐早就心有所属,女子是谁,却又无从得知了。
门内门外皆纷纷扬扬,他啜着新酒,满意地点点头,正要开口,却被一阵意外的弦声打听。
他不免低头一觑,只见到一袭霞粉色的裙裳,一张端正俏丽的脸庞,与一双忽闪忽闪的亮晶晶的大眼。
琴女坐在酒肆的石阶上,面前摆着一只破碗,昂首挺胸地抱着一把已经有些年头的奚琴,四海酒肆虽未设在繁华的大街上,往来的客人依然不少,过路人纷纷投来稀罕的目光,但琴女却毫不羞赧,任由大家打量,一派泰然自若,脸上并无凄苦神色。
这奚琴声,悠长,绵而不绝,凄婉动人……拉得是一曲时下最兴的《春江夜》。
所谓曲有误周郎顾,此曲虽悦耳动听,却隐隐藏着几处错漏,冯无病深谙乐理,忍不住多留心了两眼。
四海酒肆有个规矩,凡遇乞食者,要饭给饭,要钱给钱,绝不驱逐。
没过一会儿,他手下一名叫五万的干瘦家伙走了出来,拿了一两银子递给琴女。
“姑娘拿好。”
琴女并没接过,愣了愣,尔后抱琴轻询:“小女是否打扰贵坊生意?”
五万笑了笑,“那倒没有。”
琴女古里古怪冲着边上一笑,眼睛始终没有正视过五万,“小女是卖艺的,不乞讨,多谢兄台好意。”
冯无病这会儿才看出来,原来这女人是个双目失明的残疾,自然,五万也看了出来,随手一扔,钱稳稳落进了碗破里,发出一记沉闷的响声。
“多谢!多谢!”琴女边拉边说。
想想这姑娘漂亮俏丽的长相以及一手精彩的琴技,却偏偏身有缺陷,着实令人惋惜。
就随她去吧。他倚着栏杆静静地吹着风想。
后来又有人来与这位姑娘搭讪,正是隔壁街肉铺的老板娘裴三。
裴三原本不叫裴三,可原名到底是什么,已经没有人记得了,因为天生一副雷霆粗嗓,偏又喜欢随时随地唱上几句,唱得几条街的人都深感厌烦,于是便忘了她的正经秀名,当她面叫她裴三姑娘,背过身叫她“陪葬婆娘”。
因为和酒肆有生意往来,裴三几乎每日都会过来一趟,她是个独臂,但力大无穷,五尺出头的个子,常常背着一条比人还长的死猪走街蹿巷,来去自如间,气不喘脸不红,比多年有硬底子功夫的人都强劲些。
此刻她正背着一个大猪头,静静地伫立在盲女跟前,听她所拉出来的琴声,并跟着曲乐不停地摇晃着脑袋,也不敢背后的死猪头滴滴答答的,吓跑了多少过路的人。
冯无病在楼上看见这一幕,心头真是又惊又怕。
稍事,五万从酒肆里走出来,接走了她背上的猪头,并好心地打了声招呼:“姑娘今天来得这样早。”
“知道这有同道中人,便过来看看。”她一边松着筋骨一边放缓着声儿说。
裴三说完,五万一时没有接话,表情像吞了一颗铁球。
冯无病暗中留意着一切,兀自好笑。
裴三又问:“这姑娘哪里来的?”
五万叹了口气,“苦命人的来历,大多都是一样的。”
“呸!”裴三火气炽盛地瞪了他一眼,“少跟酿这些臭酒。实话实说!”
五万耸耸肩,望着盲女的方向,“不知道,自己来的。”
说完,五万就拎着猪头进了堂间,裴三却没走,又安静地听了一会儿。
后来,趁着盲女歇气的空儿,裴三与之闲聊了几句,才知道她叫林蕊,来自玉曲府——玉曲之地接壤北境,那儿的人大多擅长音律,同出产名琴名器的地方。
林蕊自述,小时候眼睛还看得见时,阿爹便将琴技传授给了她,后来天道不仁,阿爹阿娘一又死于战乱,她双目渐渐失明,沦落为走街串巷的卖艺之辈。
虽身世愁苦,说起这些时,脸上却并有太多的苦味。
冯无病摇着手里的酒盏,浅浅叹了口气。
“也是怪苦命的。”裴三抹了一把眼睛,颇动容地说道:“这样好了,我肉铺后头还有三间空房,时常借给过路有难之人暂避,你若不弃,今晚可以到我那儿去。”
林蕊摇摇头,脸上光彩熠熠的,拒绝她道:“多谢姐姐好意,可我是随同乡一道来的,等天色晚些时,他就会来领我了。”
裴三又咕哝了一句什么,太小声,他没听清,只是见她在说完话后,立马风风火火地笑开,惹得林蕊也跟着一道笑开,便知道不是什么坏话。
不久后,裴三恋恋不舍地走了。
到了傍晚时分,果然有一位骨瘦如柴、鹤发佝偻的老人家前来领走了林蕊,两人边走边说笑,模样看着十分亲热。
次日,又次日,一连三日,林蕊和她的琴每天都来,早出而晚归,五万有次递茶时,望见他正呆呆地看着林蕊,不禁笑道:“林姑娘来后,咱们酒肆都文气了些。”
冯无病偏了一下头,看向别处,无所回应。
裴三每日都来,腾些时间和林蕊说说话,每回都说到对方掩面大笑才肯离去。
久远前,因为一桩小事,裴三和冯无病吵过一架,后来两人便再也没有说过话。
虽然裴三日日都要从他眼跟前梭过,背着一堆碍眼的鲜肉,可却从来只当没他这个人似的,有任何话想要交代的,都只道于五万、六万兄递俩,月底对账也从不烦他。
裴三虽是个残疾,但为人相当豪气开朗,从不见自卑,更未曾怨天尤人(至少依冯无病所见是这样),因为年幼失依,十岁上下便接管了肉铺的生意,天天举着一把尖刀杀进杀出,从幼猪开始背起,一起背到身量精壮,练成了仿佛永远也使不完的力气。
四邻知道她的经历,都相当佩服,何况她为人慷慨善良,因为自己没了依靠,便决定要当别人的依靠,平日若知谁家有难,总是冲在面前递出援手,或接济,或出力,总不遗热情。
这样一个知足豪气的好姑娘,却偏偏与自己心结难解,冯无病每每想到,都要皱一皱眉头。
这天更晚的时候,酒肆里已经满座,他正在刻意沐浴,突然六岁推门而入,涨着一张绯红的脸,满是歉意地说道:“东家,有人托我问你,会不会大出血。”
冯无病眉间一蹙。
隐隐有些生气,可转念想,六万这样急切,肯定不是小事,或许关乎人命,若此时发怒,未免太冷血了些。
他还算镇定地问:“谁出事了?”
“裴三姑娘的一个朋友,难产半日,孩子平安落地,人却快要不行了。”六万语速飞快地说道。
就在六万说这些的时候,他已经快速擦干身体,并穿好了里衣。
冯无病叹了口气,心道,就猜想此事必与她有关。
想了一想,答复六万:“妇人生产,向来十分危险,遇上大出血者,十有八九不可活,我怕我去了也是白去。”
六万又道:“天可怜见,眼看临盆已近,孩子的阿爹突然却突然跑了,如果阿娘再出去,这孩子……多半……”
多半可就没活路了。
冯无病已然装束完毕,从案上取下银龟罗子,走出屏风,来到六万跟前,冲他点头说道:“我不敢保证什么,姑且去试试,有命无命,但凭那对母子自己的造化了。”
门外传来好长一个吁声。
他望着门上那条横粗的暗影,轻轻提起了嘴角一笑。
由裴三带路,他紧紧相跟在后,转眼二人便来到了一间破茅屋前,一股生产的腥气与柴烟燃烧的酸味混杂在一起,浓得不能再浓,顿时扑着面颊而来。
屋中一共有三道呼吸声,一者年老但沉稳,就当是稳婆的,一者气若浮丝,当属产妇,一者安宁静谧,必是刚刚出生的小孩。
稳婆轻轻抽噎着,好像在哭。
“多看一眼吧,是个胖小子,称手着呢……对了,我忘了你是个聋子……来吧,你摸摸这小手,多肉乎,将来一定有福。”
“唔……唔……”
裴三一个转身,突然跪在了他跟前,说了多年以来的第一句话:“行不行你都治治,死马当活马医。街上的郎中谁也不肯来瞧,我没方了,我也知道男人进产房,是大触霉头的事,可我实在不忍心——”
“领我进去。”冯无病打断了她的话,同时从外披的大氅上撕下一截布条,结结实实地遮住了眼睛。
“看不见怎么治病?”
“号脉,一会儿你把她的手并给我。”
“行吧……当心,脚下有坎。”
就这么由她牵着,冯无病入了这间血味深浓的产房,一出现,便把稳婆给惊得怆惶大叫:“裴姑娘,这可使不得,怎么能把男人领进来呢?”
“他不是男人!”裴三粗声粗气道,驳完,顿了一顿,立马慌说:“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别把他当成男人,把他当成郎中!他是个炼炁师,天罡地舆,无一不知,十分厉害。”又是一顿,再接着补充:“这个节骨眼上,已经请不来郎中了,便让他试试吧。”
稳婆兀自嗫嚅了一会儿,又是咂嘴,又是叹气,又是着急的,反正听着很不镇静。
可毕竟攸关人命,最后倒也没再阻止。
裴三把他领到床边后,很快就将一只好像刚刚握过冰块的手放进了他手心。
把过脉,心知已经没得救了,他只好从茶罗子中取出一枚药丸,递给了裴三,“半碗温水,化开灌下,能不能救得活,都是最后的法子了。”
裴三默然接过,很快忙于化水灌药,听见她猛使劲的动静,兀自猜想产妇只怕已经闭了口了,才翘不开嘴,越发觉得这条人命已悬,未料二刻钟后,却听裴三大喊:“有气了!有气了!”
稳婆抱着孩子,跟着念了一串佛号,他微微一笑,收起茶罗子,起身而立。
“哎,不知东家这是什么灵丹妙药,居然能叫濒死之人起死回生?”稳婆好奇地打听道:“若肯将药方相告之,来日必救人无数。”语毕,又紧跟着念了一句佛号。
他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此丹非我所炼,既只有四粒,想必来之不易,她能活过来,是她运气好。”
裴三又谨慎仔细地将他扶了出来,来到路上才说:“你可真是活菩萨,这药如此珍贵,我替文娘多谢你了。”
他摇摇头,“救人要紧。”想了想,又接着问:“人虽活了,却虚弱的很,还带着一个刚刚出世的孩子,你心里可有打算?”
裴三挠挠了耳根,眼睛看向了别处,轻声喃喃道:“这倒是……实在话,我方才光顾着救人了,并没有想那么多。”
“最好找个细心点的婆子,专门侍伺她一阵,直到她身体康复些,才另作打算。”他沉吟道。
“你一个大老爷们,虑事还挺周全!”裴三一脸敬佩,目光炯炯地看着他。
他微微感到有些不自在地抿了一下嘴,“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话到口边,却又咽了回去,毕竟当着一个屠宰户的面说这些,总归有些不恰当,想了想,不如不回。
两人间静谧一时,稍事,裴三又眨着眼睛说:“我倒认识一位好心的寡妇,只要给够银两,这事儿不难办,回头再找郎中拿几包补气养血的药,边调理边养,究竟怎样,到时再合计吧。”
冯无病点了点头,同时从袖袋里摸出几两碎银子来,裴三看见,却瞪着大眼大叫起来:“可别!再折煞我,我就给你嗑一百个响头还敬!”
他一顿,只好又将银子放了回去。
“你先回去吧,酒肆正忙,这我知道,今日一切都太仓促了,这份大恩,我来日再登门亲谢。”裴三十分豪爽地说道。
他望着她,静静地一笑,“好说,恭候大驾。”微微起了一点促狭心。
裴三挠扫了他一眼,转身竟自去了。
他亦不做逗留,欲折返海肆,但此时已过宵禁,为避免麻烦,便直接跃上旁的一处屋顶,自如地使出了提纵术。
路程不远,只三两下,便回了酒肆,眼前歘然蹿过一道黑影,有如夜里的流星,转瞬即过,暗暗使他吃了一惊,凝视一望,那道背影又黑又瘦又小,而且相当陌生。
他轻轻抽了口气,纵身一跳,没入天井的树影中,一边喃喃“好俊的身手”,一边揭开布幔,迈进堂间。
六万撞见他时,冲他递了个问询的目光,他点点头,六万立马拍了拍胸脯,以表万幸。
这家伙虽一副虎背熊腰,其实心思细腻,眼入微尘,而且是个顶有良心之辈。
眼睛在堂间环了环,见一片太平光景,没任何异常,就摸回楼上,又洗了个澡,身子和心里总算舒坦起来。
第二天时,不见盲女。
不仅盲女不见了,街上还有许些残疾之人皆一夜消失,不知去向。
早上光景,他如往常一般坐镇二楼,光是收集到的线报,就已经有十四起之多(算上盲女,一共十五起),到下午时,才听人说,原来他昨夜搭救的那个聋子文娘,其丈夫是个哑巴,叫韦九,之前一直谋生于某间饭肆,是位兢兢业业的堂倌,也是突然一夜不见踪影,离开时还卷走了数十两的柜银,现在掌柜的为了讨债,已经闹到裴三跟前去了,两拔人马大动肝火,吵得实在不可开交。
他一听说,便飞身下楼,奔到了邻街,只怕裴三会遇见什么麻烦。
可到了邻街,却怳然自己这回真是多虑了,就裴三那等烈性女子,哪里有人欺负得了她?
当他赶到时,四个精壮男子正坐在路边呻吟,个个鼻青脸肿,屋里还在拳脚相接,并充斥着不堪入耳的谩骂。
门是开着的,里头各们家俱物什全都乱作一团,长年不散的血腥味冲得他脑仁发疼,他抖开扇子,遮住脸庞,抽了口气,徐徐步了进去。
刚进门,一条迅快的身影便闪到了他跟前,正是裴三。
“噫?你怎么来了?”
“来称点肉。”他胡诌道。
裴三看似也伤得不轻,平日一直遮掩在大袖子下的铁爪,此刻亦明晃晃地显露了出来。她小时候受过伤,没了左手,为了方便做生意,就让人打了一副结实的铁爪,便于钩肉,打架时也是很好的利器,便她一般不打,像今天这样衰鬼上门的日子,不得不用来保卫自己时,才会风风光光地亮出来,街邻传说,她这只铁手,有一条猪崽那么重。
甫经一番大斗的她,发髻已被人扯得稀烂,左眼被捶中,已然肿如鸡蛋,明日必发青发紫不可,右手臂很不自然地垂着,估计是被什么东西砸中了,可伤在里头,暂时看不分明。
与她相斗之人,是个满身横肉的大糙汗,身型魁巨,几乎都快要胖若如熊的六万了,一把络腮胡像铁刷一样叫又硬又卷,教他更显得血气方刚。
凭对方静候时的站姿与喘气的声音,冯无病判断,这人虽然练过几年,却是外行中的外道,只是空仗着有几分力气,是才横行无忌罢了。
那人脸上身上也有好几处红肿,脖子上的肥肉还被抓破了。
看来裴三也没让对方讨到太多的好处。
连女人都打。不禁冯无病冷漠的一哂。
裴三听了他的瞎话,皱着眉头说:“早就收摊了,哪来的肉?”
“眼前分明还是一头活猪,怎么,不做生意了?”
听出话里有话,裴三登时笑了,顺势压了压乱蓬蓬的头发,“这么肥的我可宰不动,要不你搭把手。”
冯无病拢好扇子,插进腰畔,像模像样的在屋里环视一圈,直到看见一把屠刀正插在案板上,伸手一召,那刀自己飞起,最后落到他心。
露完这一手,对面那个胖子登时跪倒在地。
“原来是三爷!还请三爷恕罪,小的不过受顾于人,并非成心闹事之徒。”
冯无病掂了掂手里的砍刀,像没听到似的,兀自摇了摇头,叹息道,“这也太重了,杀猪该用尖刀。”
裴三微笑着点头,“你说得不错,这是砍骨头的重刀。”
冯无病顺手一扔,砍刀横着飞出,削过那胖子的发顶,直挺挺地插入壁中。
胖子捧住胸口,又开始哇哇大叫。
换冯无病一笑。
顿了一顿,问裴三:“欠了多少?”
裴三不自在地扭了一下嘴角,低头喃道:“八十七两……真是好大的胆子!”
冯无病眄了一眼胖子,冷冷道:“也不能叫你们白来一趟,到四海去,领个整数,多出来的,是你们的伤钱。”
胖子一听脸色洞明,十分高兴地嗑起头来,嘴里直囔:“多谢三爷,多谢三爷!”
冯无病摆摆手,“去吧!”
直到人都散了,裴三才道:“是该多谢你出手搭救,可我有言在先,就算花一辈子,文娘也未必能还上这笔钱。”一边说着一边拾掇起堂间一片散乱的物件,动作奇快,凡物该放哪就放哪,绝无迟疑。这当儿,她那只巨大的左手又被刻意藏了起来,行动时的姿态难免有些别扭。
他微微一笑,道:“那得看她儿子灵不灵光,灵一些,送到我那劳役终身,不灵的话,这些钱全当积福修善了。”
裴三一回头,轻轻地瞪了他一眼:“跟你说正事呢,别老胡诌八道。”
他摇摇头,“正经话,人不可有理亏之处。他们在你这儿捞不到好处,更不会放过文娘母子,到时场面岂不是更糟?”
裴三叹了口气,“这钱去得真是冤枉!”想了一想,“这么着,我一点一点攒起来还你。”
冯无病不置可否地看向了其他地方。
对她这样的强人,过度的客套就是贬低。
到时再说吧。他思。
从纷乱无序的外头回到海肆,人声如浪潮扫来,却叫人格外平静。
六万迎上来说,一个壮汉方才领走了一百两银子,他点点头,顺势交代他散出消息,搜寻牛哑巴的下落。
坐下不多时,五万过来为他换茶,顺手在桌上抛下好几个蜡丸,这是那些不便露面的探子们向他报信的法子,他一一捏碎看了,其中一条格外引人留意。
递讯之人,是一位更夫,自称昨夜曾在恍容里见过盲女,不光是她,还有其他身有残障的人,有如赶集,纷纷涌入此街。
他举着尺素,静静望着街面上的人来人去。
五万将蜡块拢在一块,扫进了自己手中,一面问:“出什么事了?”
“知道恍容吗?”他望着远处问,声音至轻。
“知道,那是条死人街,专卖棺椁、魂番、寿衣、麻布和纸扎……那地方出事了?”
他饮了口茶,摇摇头,“还没有。”
五万抽了口气,主动问:“要不小的走一趟?”
他思虑片刻,且道:“先不用,再探探风。”
言未已,一道幽风带着若有似无的椽香挹来,勾得他胸口一紧,立马警觉地立直身子,瞪着大眼四下梭巡,哪里还有平日谈笑风声的气度。
少时,一缕猫毛落到他鼻尖。
一只黑猫,用尾巴勾住长梁,倒吊着身子,与之平视。
馨香一点入灵台,他心头一化。
光是闻见味道,便能勾动思念,遑论日夜漫长,春秋冬夏,他一个人孤守在离她甚而遥远之地。
黑猫闪动着琥珀色的双眼望着他,半晌,扬起嘴角,稀奇古怪的笑了一笑,“许久未见了。”
“属下有失远迎,还望足下恕罪。”
顷之,四下景色陡换,再不见庭台楼阁与许些行人,只有静悄悄一轮满月挂在天角,先前的黑猫正坐在一条槐树枝上,弯弓着背,伸着懒腰。
这是猫少惯用的幻术。
当他闻见那道熟悉的香味时,魂识便不再受控,全凭猫少随心摆布。
与猫少已相识多年,却不常见,每每见,总是五彩争胜,流漫陆离。
猫少不知来历,跟在圣主身边最久,是九位墟主中最不受管束的一位,也是最神秘莫测的一位。
其他八位墟主的来历,他或多或少皆有耳闻,惟独这位,一贯如谜。
伸罢懒腰,猫少用一种独特的低沉的嗓音倦倦地喃道:“这地方可有好酒?”
“没有,”他想了想,有些惭愧地答道:“没有能配得上足下的酒。”
猫少笑了一笑,“我倒不好这口,是陶忍冬向你讨的。”
“陶主既要,手下房里有坛陈酒,倒还拿得出手。”
“她不白要,托我给你还了点礼。”猫少又道。
他将身子折得更低了,十分恭谦地说道:“不敢,难得陶主赏光,实乃手下之幸。”
猫少沉吟少时,“不,这礼你必须收下,否则折腾的人是我。”
他面有惶惑地悄悄觑了一眼猫少。
猫少长长地叹了口气,缓缓道:“这老禁婆一时兴起,为炼糖,足足种下五座山头的甘蔗,可怜秉拂子足足帮她收了半个月才忙完,如今糖炼够了,又差遣我们把囤积的甘蔗送出去,真是没完没了。”
敢将剥夺墟墟主陶忍冬唤作老禁婆(巫婆)的,普天之下,怕也只有猫少了。
猫少发完牢骚,心情似乎愉悦了些,轻笑了两下,尾巴来回悠荡不停。
换他主动说道:“护法眼睛复明,真是可喜可贺。”
“不过幻术,”猫少却道:“是黑是白,是长是短,是老是幼,一切皆随心意转变。”
他有些羞惭地说道:“小人真是浅薄。”
猫少摇摇头,“那人的死,始终是她的心结,多年来你尽忠尽责,恪守规矩,看着一团注定不会复燃的死火,也是可怜。倘有一天,你被拘得难受了,只需言语一声,便可回来。”
“能为圣主解忧,手下甘之如贻。”
“好一句甘之如贻。”
阴风拂过脸颊,四周境界缓缓变淡。
心知时间已是不多,冯无病立马追问:“圣主与护法接连现身中京城,是不是城中出什么了变故?”
琥珀色的双眼微微睨起,猫少扬起嘴角,在完全消失前,留下一抹有如游丝的声音:“唔,一笔交易而已,无需挂心。”
“东家?东家?”耳边传来六万的呼唤,声音存疑。
双眼一睁,他还坐在二楼的小桌前,茶一盅,人影一条,耳畔还是那条夕阳灌酒的街道。
香味已经不复,就连猫毛也不见一根,只有六万肥大的身影投在桌上,而他好像刚从睡梦中醒来,骨头与骨头之间还带着粘连的倦意,双眼发沉。
“有事吗?”他抚着眉心问。
“的确出了桩怪事,后边的柴房突了多了一大堆甘蔗,问了一圈,也不知是谁搬来的。如今本不是吃这东西的时节,大家伙全都吓了一跳,我上来问问。”
“护法送来的。”他抖开洒金扇子,想煽下颊边的余热。
六万欻然瞪大眼睛:“护法来过?”
他点头“嗯”了一声。
六万目光沈沈,“这就怪不得了……什么样的事儿,只要和护法挨边,就都不离奇,那位足下就喜欢离经叛道。”
他正想说,这回离经叛道的还真是他,话到嘴边,却又于犹豫间吞了回去。
且罢,多说何益?他轻轻叹了口气。
“那么些甘蔗呢!该怎么处置?”六万又请示。
“吃还不会吗?要么榨汁,要么酿酒。每天消耗几根,慢慢的也就没了。”
六万挠挠头,似乎还在发难。
他佚失心绪,搁下杯盅,缓缓站了起来,望了一眼街道,又眺了眺远处,心里发沉,转身后竟自回房,屋里尚还飘浮着一丝未散的椽香,而原本摆在案上的酒坛业已失踪,抚摸着原本摆放酒坛的位置,他怅然地叹息了一声……
翌日更多的蜡丸出现在桌上,失踪的残疾之人越来越多,而且多数都在离开前带走了大辆银钱。
隐隐觉出此事不简单,便来五万一趟,要他赶去恍里容探探虚实。
哪知一直候到傍晚,也不见五万转回,疑虑重重之间,一只雪白的鸮鹆如落叶一样悄没声地落到他桌前,这鸟是一位特别的探子所养,平日一般不出没,一旦出没,必是有大事。
冯无病小心翼翼地解开绑在鸟腿上面的蜡块,用力一捏,从粉末找出一张字条,其上写道:“夜子时寒舍恭迎。”
他喂鸟儿吃了些鲜果。
“你回去,告诉他,我必至。”冯无病摸了摸雪鹆蓬松的冠羽,细声细气地说道。
雪鹆抖了抖翎羽,遂即翩跹而起。
邀他的人叫宋老怪,是个制笔翁,而将字条封进蜡里,在神不知鬼不觉间进行传递,也是宋老怪教给他的。
宋老怪的笔行开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屋子四周有七根巨木环绕,绿荫掩映,百鸟成群,就连他的屋子里也充满了鸟的羽毛与气味,他性情骄傲孤僻,鲜少与外人多说什么,却能和漫天满屋的鸟儿喋喋不休。
他俩初相识,是冯无病知道他制的笔奇佳,便上门订制了一枝,花了三月才制成,圣主到手后果然称心不已,一来二去,他和制笔翁变成了忘年之交。
到后来,宋老怪不知从哪打听到冯无病专好收集小道消息一事,自说手里也握着许多不可见天的秘密,随意吐露过几个,都令冯无病大为惊艳,于是就渐渐变成了四海酒肆最隐秘的探子。
不知为何,当冯无病收到雪鹆送来的信函时,他心心里隐隐生出一种预兆,觉得今夜之行,所换来的消息,必定和恍容里有关。
如此思忖着,敲了敲门,门却自己开了,一探身,左右皆不见老怪身影,漂亮的雪鹆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冲着门幔叫:“贵客一位,上座。”
冯无病噗地一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