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完壶中的甘蔗汁,更夫从窗外经过,听见敲得是子时的点,知道不能再留,拿起睚眦刀,留下一两银钱,乃辞而去。
一路细细回忆围绕这桩案子的诸多细节,又陷入浑浑噩噩的沉思,待回神,人已经不知不觉来到离家不远的巷口处。
从酒肆回家的路,他已经走过数十遍,所以就算陷进思考的泥沼,也不至于走岔。
茫然四顾间,一阵阴风陡地扑面而来。
风自窄小的巷弄钻出,而刺客也自漆黑的巷弄杀来。
出于武者的敏锐,长剑杀至以先,他被一股若有似无的杀气吓醒。
一激灵,瞬如电闪,抽刀而立,刀身正好挡下软剑的剑尖,软剑受力之下,弯成一座白花花的拱桥。
剑身刚而不折,柔软至此,可见是把好剑。
人能稳稳执住这样的剑,可见是个硬手。
四眼相照,对方眈眈逐逐,浑身杀气满萦,眼里有种势在必得的高傲。
掠眼一看,此人一身夜行衣,黑布蒙头,只露出一双平平无奇还有些干枯的眼睛,但从执剑时露出的手指和提纵时的身形来看,应当是位女子。
可惜衣着宽松,使人辨不出身形,分不清是瘦是胖。
头发全部掩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发色,也就分辨不出老幼。
一招交手,已知对方深浅——怕是在自己之上——童玉宸轻轻抽了口气,喃喃骂道:“真是点背!”同时左手蓄力在刀刃上狠地一拍,震得对方连忙跳开。
一跳开,一阵压妆的茉莉香味飘来,教他心头猛然一惊。
来者居然是钱掌柜!
转念回想,白天在莹月布庄见到此人时,身上明明只有浓烈的商人气息,眼波流转,一颦一笑,皆充满钱吊子的味道,怎料这人竟然隐藏得这样深,或刺或削,一派老练,一看就是用剑的老手。
赶紧收敛心绪,不敢再分神。
偏偏今夜暗无天光,二人的身形在黑暗中皆快不可辨,只有一刚一柔的两道银光,来回纵横不歇闪耀。
连拆带杀四十几招后,童玉宸渐处下风,但他并不气馁,仍凭全力以赴。
这样惨烈的局面,在他拘捕犯人的生涯中已经经历过不下百次,心里明镜,越是生死一线之际,越要收敛心神,力抗到底。
战况虽对他不利,但对方一时也杀不死他,只要他守住了,或可等到巡城的官宾赶来增援,或先等来对方的失误,只要人不死,总还有扭转乾坤的机会。
好像泥土里的肺鱼,只要紧紧咬住泥沙,哪怕希望微渺,也绝不松懈,一旦雨季来临,天降甘霖,便是翻身回流之刻。
凭借超强的毅力,钱掌柜纵然剑术超群,竟也被他粘连了三刻之久,且逐渐露出疲意。
俄顷,矮墙上一道脚步声逐逐踏来,又急又凶,不知是敌是友。
童玉宸暗吃一惊,竟稍稍一分神。
只这一瞬然的光景,钱掌柜觑见时机,腕子攒力剑尖狠刺,自他耳边削过,在耳朵与脸颊之间刺出一条烫人的伤口,血液与腥味一起迸出,顺着下颌而流,但总算,没伤中要害。
侥幸躲开后,强振精神,来了招神龙摆尾,借势踢开剑尖,双膝微曲,腾跃半空,作出退势。
但对手反应迅快,转眼剑招已至,直抵胸前膻中穴而来。
命悬一际,刹那一道疾风掠过鬓边——银光一闪,一把匕首飞向钱掌柜。
钱掌柜顺势改势,剑尖向右挪了一寸,利用剑身将匕首撇开,匕首因此改变了原有的轨迹,直飞一阵后,挺挺刺进她身后的石墙,刀身竟然完整没入墙身,一点都没剩下,只有柄首留在外头,足可见掷刀者力道之重。
就在童玉宸暗暗诧异之际,第二把匕首又至,同样贴着他的身体擦过,直直逼向钱掌柜。
两把匕首发出的时间相隔甚短,明显是出招之人在出招的同时,就已经算出了对手会如何接招,以及接招时的空档时间有多长,所以才有底气连贯地祭出第二把。
如此高超的判断力,对战机的敏锐抓捕,与当机立断的决心,绝不是一朝一夕的功夫,与运气更是无关,而是一种长久在对战中积累到的经验,是像茧一样深嵌在骨血里的、与身体融为一体的战斗本能。
钱掌柜挡开了第一把匕首,却没能料中第二把。
白亮亮的匕首直挺挺地扎进膺窗穴内,这可是右肺上的要穴。
中招后,她痛苦地应了一声。慌忙后撤时,脚步一乱,险些跌倒在地。
童玉宸看准这是个好时机,抡起宝刀,快步上前,想要趁机将她活拿,哪知对方招行诡变,居然扬手撒开一片香粉,糊得他满脸满眼是粉,一时甚至不能视物。
香料入喉,奇痒无比,弯下腰,猛猛咳嗽,过程中一道掌风扫过耳际,传来的步伐奇快,紧接着,就是一阵拳脚交织的打斗声。
为了弥补暂时缺失的视力,他只能侧着身子、竖起耳朵,留心静听二人的战势。
不消半盏,钱掌柜的呼吸已越来越重,步伐应对间,失了本来的流畅与轻盈之感,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乏力的沉重。
小甲倒是一直稳居上风。
好在眼泪总算争气地流了下来,渐渐将辣进眼里的香粉刷净,等到视力渐渐回复,终于可以重见光明时,刚好觑见钱掌柜一手握住柄首,生生将兵器从骨肉之间扯拽出来,然后用力一掷,竟是直冲他面首而来。
电光火石,猝不及防,来不及挡。
生死一线,他反倒吓得浑身发紧,浑然忘了应对。
幸好在这节骨眼上,小甲果敢地祭出了第三把匕首。
匕首斜着飞来,速度疾快,不偏不倚,正好击中目标。
两把匕首前后落地,发出两道闷响,根本不似平常的铁器。
惊魂未定的他,吃吃地吁了口气。
“伤着没有?”小甲奔上前来问,“要紧么?”
她一分心,倒给钱掌柜留了可趁之机,脚尖一点,溜得飞快。
他边抹眼泪边喊:“快,别让她逃了。”
小甲望着那道稍纵即远的背影,冷冷地笑了一声,“有什么用?活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