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晦暗的房间中窗纸透入微光。盘坐在床榻上的流云收了功,重新张开的双目扫向窗户,随后就这么怔怔地保持原姿。
此时距他醒来又过了五日,身体在魂力的缓缓修复下愈合了大半,也幸亏这次受的主要是皮外伤,否则没个月余甭想下床。
尽管伤好了,内心却迷茫了,不知未来之路如何。确切来讲,这份迷茫自谷底那段日子便存在,只不过击杀聂涯后变本加厉了而已。
「就这么找个平静的地方生活,或者回到千乘县也不错,至少没什么危险...」
几度险遭不测让他生出了些许胆怯,既有趋利避害,畏死乐生的人之常情,更有对小璃安危的忧虑。可是每每有这种念头之时,脑中溯流的美好往昔总会化为一股洪流,淹溺懦弱的自我。
「不,不!姐姐肯定也不希望一辈子保持这种样子。何况还有那毁了我们安宁日常的家伙...」
眷恋,不甘,愤恨...情感的漩涡吞噬着年轻的心灵。
屋内,沉寂的空气默默淌动,直至腿边传来了软软的触感才将神思不属的流云唤回了现实。
他顺势一低头,只见小璃萌萌地打了个哈欠,一脸疲态地盯着自己。那意思很明显,是要流云快点休息,那她也可以睡了。
倘若是在平日里,流云定然会乖乖地躺回被褥中。即便对于凝结了魂丹的他而言,睡眠的象征意早已大于实际意义,他仍会选择每晚就寝,一是习惯了,二是没不眠不休的必要。
但是,这回有了不同。
揉了揉小璃的脑袋,流云轻声嘱咐:“我出去下,不用等我,早些睡吧。”
随后,在小璃疑惑的眼神中,流云蹑手蹑脚地下了床。
他当然不是半夜三更诗兴大发,而是准备去天银山探查探查。虽然这几日官府在峰叔他们的关系下进山搜寻了一遍,可毫无所获的结果让人不怎么放心,再加之心里早有计划,所以他打算亲自去一趟。至于夜间出行和独自一人,都是为了行动便利。
流云一面思索着等会儿的“搜山大计”,一面悄悄推开木门,然而下一刻,他楞住了。
闲云遮月梨花香,白瓣赛雪舞飘零,树下丽人轻捻枝,罥烟微蹙所为何?
如梦似幻的场景使得流云一时驻足原地,久久无法回神。第一次,他想用“美丽”形容一位男子,至少眼前的方非绝对配得上这二字。
而这时,方非宛若察觉到了某人的视线。他转过身来,见是流云,同样一呆,片刻后有些惊讶地问道:“流云,你怎的在这儿?”
流云闻言,不自然地稍稍撇过头去,眼睛不与他对视,嘴里反问:“你不也一样吗?”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刚刚看一个男人看入迷了。
“呵呵,这倒是。”方非对先前的问题一笑置之。
随着话音渐歇,两人竟皆失语。流云是“做贼心虚”,方非则是怀揣心事。沉默的空中唯有点点花絮在散落飞荡...
“陪我聊会儿,可否?”好半晌,方非略显柔弱的声音传来,打破了怪异的氛围。
流云没有接话,他只是在那双期盼的眼眸中慢慢走到目光主人的身边,与其并肩而立。
瞧得这无声的答覆,方非再度展颜一笑,灰暗的心情平添几缕光亮。深吸了一口气,他远目星稀的夜空,缓缓吐露潜藏的心声:
“你知道吗,我本将门之后,父辈战功赫赫又深得圣上恩宠,我于京中可谓是衣食富足。但,我讨厌那种士族门第的生活,呵呵,觥筹交错间尽是虚伪,阿谀奉承下全是算计,偌大的京城独剩家府一片乐土。随着年岁与日俱增,我心中的厌恶之情更甚。
于是,在自认为武艺略有小成后,我任性地向父亲提出了执剑天涯的希求。父亲没直接答应,却用另外一种方式成全了我,那就是抽调了他手底下的一些精锐组建了一所镖局。虽然父亲只允许我在其中三年,可我依旧非常开心、兴奋。因为终于能逃脱那压抑的牢笼了,纵然仅是一段短暂的时光,那亦是好的。
有父亲的关系,又有峰叔他们的照顾,这一年间走南闯北、四处奔波,倒也平安无恙。尽管脱下了锦服华裳,失去了养尊处优,却品味了迥异的风土人情,游览了壮阔的名山大川。真的是很愉悦的日子呢。”
似是想起了那些宝贵的画面,方非嘴角绽放出一丝快乐,可下一瞬,笑容迅速隐去,哀恸取而代之,只听他激动地讲道:
“然而直到那天,直到染血的那刻,我方明白自己是多么无力,多么天真!自诩不错的武功在绝对的力量前,显得是如此渺小,不堪一击,甚至我的手脚皆在敌人的气势下不住地颤抖。那一霎,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居然是逃,多么卑鄙,多么怯弱,多么无用!
特别当那三口棺椁呈于面前之时,我仿佛听到了他们无言的指责,看到了那些遗属的悲切。午夜梦回,他们的惨叫哀嚎萦绕耳畔,久不能息。”
“是啊,一切都是我的错,我的错!若非我恣意妄为,一心追求所谓的自由,他们就不会追随于我,更不会赶赴险地。若非我的胡闹,若非我的无能,他们怎么会死,怎么会死...”
泪水盈盈,长睫沾露,愧疚滴滴滑落,润了土,湿了花。
方非也不知道自己缘何向一个刚结识了几天的人倾诉苦闷,大概是同龄之故,或者是他天生就散发着令人放松的气质。
而身侧,流云目视着方非低泣的面容,聆听着他自责的话语,下意识地回忆起了曾经的自己,那坟前伫立的身影和眼下流泪的人儿是如此的相似,以至于当时郑钺劝解自己的辞句不自禁地脱口而出:
“悔恨往昔,就在未来努力。不满自己的懦弱,那就从此坚强起来。这就是成长,不是吗?”
耳边传来的话语使方非心湖泛漪,他偏过头来,含着晶莹的眸子望向流云。
流云对他善意地微微浅笑,接着开口:
“况且,若按你的说法,如果我快一步赶到,是否便可免去他们的灾厄之运?如果你们没遇到那妇人,是否便发生不了后续之事?如果聂涯没出现在那儿,是否天银山便是一片太平?
然则,天道伦纲,自有定数,‘如果’什么的都是不存在的。与其垂头丧气地懊恼,不如抬头挺胸,从今天起做一个令他们、令自己骄傲的人。”
谈及此处,流云摸了摸鼻子,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神情说道:“其实那些大道理我也不怎么会讲,这还都是别人当初劝我的话。怎么样,有兴趣听听我的事吗?我听了你的,你再听我的,这才公平嘛。”
方非嘴上没有回应,但双眸流露出的好奇是藏不住的。其实通过适才的发泄和流云的鼓励,他已是好受了一些,现在倒真想了解下面前这个神异的同龄人。
另一边,流云读懂了方非眼中的信息,也不吊胃口,徐徐道出了自己作为商队护卫的那段经历。
在流云不算精彩的叙述中,方非看到了一群扬鞭策马的汉子驰骋于大地,豪迈奔放的他们之中有位略显质朴的少年。少年率真且善良,拥有一颗赤诚之心。他与汉子们一起纵马越野,一起篝火夜歌,畅快的人生莫不如是。
不过,一次突然的山匪劫道却为理应欢乐收尾的旅途染上了浓重的血色。事后,少年心中万分内疚,他认为是自己的一时仁念导致了悲剧的发生,因为凭他原本的能力,若是狠下心来是可以阻止这一切的。
正值少年自责之际,有两人分别于不同的方面开导了他。一人教会了他积极向上,化悲愤为力量的人生态度。另一个教会了他何为觉悟,为何意志。从此,少年有所变化,少了几分犹豫,多了几分果决,然而变的只是行为,他的内心依旧柔软。
「原来他也和我差不多呀...」
方非听完了流云的话,心中不由升起了这种想法。同时,他的泪颜在不知不觉间消退,脸上也恢复平和之态,甚至唇角还扬起了些许弧度。
而两人的一番开诚布公使得彼此的心扉打开,曾经的距离感转化为友人间的亲切。虽说此时又陷入了默然,但,感觉并不坏...
夜幕下,弦月拨云,清风拂枝,庭前梨花摇曳。良久,合院中谈话声再起。
“对了,这么晚了,你究竟是去作甚?”
“如厕,你信吗?”
“呵呵,不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