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冉尚一近乎自言自语的一番话,冉堂礼兄弟两个互望一眼,不由变得有些沉默。
他们冉府与施府,是斗了几十年的老对头,但自从施家人与费城县令曾顺都攀上城阳国公赫连白怀那条关系之后,就没再同他们死磕过。
哪怕施府的老爷子施浩再三刁难挑衅,也都处处忍让,从不接招。
毕竟,城阳国公是何等人物,他们冉家虽然财大气粗,也有东海王司马越做靠山,可天高皇帝远,再有钱,再粗的胳膊,想拧过跟前的大腿也是妄想。
所以他们早就习惯了被施府的人摁着头欺负。
忍一时,风平浪静,惹不起,便绕道走,谁会傻到为了出一口恶气,把整个冉氏都赔进去?
照冉尚一的说法,他那老爹,是有了哪怕与城阳国公为敌,也要同施老头撕破脸干到底的念头?
这当然使不得!别说那样做,连一丝丝想法都不应该有!
冉堂礼年纪最大,见的风浪最多,人心的确复杂,但有时候也会简单得离谱,比如现在,他想要装傻,那不论冉尚一说什么,有多认真,他都会选择听不懂。
也只有听不懂,不参与,将来果若出了事,他们才能有一线生还的希望。
冉堂仪作为他的胞弟,即便不用明说,看法也会与他保持一致。
何况现在,一切还都只是冉尚一一个人的胡乱猜测,他们根本没必要对他的自言自语做出回应。
“兄长,尚一,你们看!朝连运被一个叫童乙的人超过了!”
……
……
“路遗?这名字谁给你取的?!竟敢同本大爷同音!劝你立马改了,不然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虎门境,一身书童打扮的童乙,提握起路遗的箭筒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当看到那个“遗”字,立马生气地将东西摔在地上,发疯一般冲路遗大吼。
但吼完,他又自顾自地笑起来,“不过,就算你决定改,今日你也别想活着从这奇石阵出去!”
路遗无语地翻了一个白眼,“小矮子!你到底识不识字?遗和乙,哪儿同音了?!明明一个是这样,一个是这样,你可看清楚了?!”
因为四肢被定住,路遗只能用微微还能活动的脑袋斜上划一划,后埋下又扬起画出一道弯钩来证明二者的不同。
一边画,他一边苦哈哈地骂自己,也不知道是撞了哪门子邪,居然会栽在顶多算得个一印符师、连定身都是半调子的愚夫手上。
被童乙定身,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辛辛苦苦抢来的百余支铁箭被拿走不说,居然还被这家伙鄙视,扬言说要他死在这虎门境里!
但他还没脸怪别人胃口大,不自量力,若非他抢到游青的三十几支箭后太过得意忘形,又怎会被这小矮个童乙钻了空子。
原本他是想去猿门境直接找朝连运的,但因为担心对方不那么容易对付,万一耗时过长,最后箭支不够,却没有时间增补,所以特意绕了远路先来虎门境寻童乙。
柿子嘛,就该先挑软的捏!
没曾想对方居然也是符师,虽然境界不如自己,被他定身,普通人或许会三个甚至四个时辰无法活动,但他,只需一盏茶的功夫就能自动解开。
可一盏茶,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至少,若童乙真要动手杀自己,便有一百条命,也不够用来死。
想到这些,路遗简直悔得肠子都青了。
谁让他假慈悲,装好心,寻到人后,只放一支空箭吓唬对方,让不要乱动,就不防不备地大咧咧开始数他箭筒里有多少支箭。
数完箭,还没来得及高兴,他就成了现在这样一副“半身不遂”的凄惨模样。
被自己的手下败将鄙作“目不识丁”,童乙本就不悦的心情,一时更多几分气愤,“本大爷说同音,那就是同音,你有意见,到地府找阎王爷说去!”
一边发泄自己的怒气,童乙的手一边往自己斜挎在腰间的布网袋里伸,他要杀路遗,却没有用箭的意思,因为他不会使箭。
先前夺来的二十余支箭,都是靠他从一名癫道人那儿买来的符纸加上自己网袋里的小铜炉解决的。
铜炉虽然普通,看上去甚至有些破旧,却也并非他的所有之物,而是他弟弟童酉从别人坟前偷来的废器。
兄弟两个原是兰陵县人。
一年前,因无钱厚葬重病后离世的盲母,他和童酉只能将母亲的尸体驮进荒山掩埋,本想让母亲归根在一处视野较为开阔的地方,那样即便他和弟弟不能常去祭拜,她老人家时常望望坟前的山景,或许也能不那么寂寞。
没曾想,遍寻整座荒山,好容易找到一处背风向阴的好地,却有坟捷足先登,早早就在那处安了“家”。
本着有“魂儿”同母亲作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的想法,他同童酉便为老人在那座明显已经很久没有人祭拜的孤坟不远处刨了个新坟。
新坟堆好,四下去寻能够用作墓碑之物的童酉兴匆匆抱了一堆东西回来。
比如久经风霜雨雪早已经被泡烂的木块、干细直长的树枝、一些干草野果,还有那顶小铜炉。
他知道那顶铜炉是童酉从别人坟前顺过来的东西,但穷得连香蜡黄纸都买不起的他,没有让童酉归还,而是很心安理得地埋了些细土进去。
立好“墓碑”,将干细木枝插进香炉,燃“香”烧“纸”磕头,又同亡母说了许多她生前不曾听过的话,待天落黑,他才带着童酉离开。
没走两步,童酉突然转身将小铜炉里未燃完的干细木枝和泥土都倒干净,然后揣进了自己的怀中,说是正反留在这处也没用,不如带回去卖钱。
本来就是别人的东西,童乙自然也不会拒绝,可回去的路上,因为天黑,童酉没看清路踩空正面朝下摔了一跤,胸前被小铜炉划伤了一长条口子。
当时觉得是小伤,没有大碍,童酉遂仍旧揣着小东西继续赶路。
然而,没过多久,一阵响过一阵、似用油锅煎肉的“滋滋”声,就从童酉的胸前传了出来。
再之后,他老娘的坟旁,便又多了一座新坟。
刨坑掩埋童酉的时候,因为天太黑,童乙并没有看清童酉身上究竟出了什么状况,但他能听出也能摸出一些古怪——随着童酉悲惨的嘶嚎声以及油煎的异响声落,他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具皮肉紧绷凹瘪的“干尸”,而被小铜炉划伤的那处皮肉,甚至被灼成了焦炭一样的硬物……
童乙自然不明白具体发生了何事,但他知道,那小铜炉会“吃人”,是个不祥之物。
所以当发现童酉身亡,他便迅速将东西远远地扔开。
可过后一连数月,他都没能忘记当夜的所“见”所闻,受不住好奇以及想要靠那东西发一笔横财之念的驱使,他终于还是将小铜炉寻了回来。
但寻回之后,他却改变了直接将其卖钱的想法。
为了弄明白童酉的死因,他上山捉鸟,下水捞鱼,偷人家圈里的鸡鸭回来尝试过许多次,才将铜炉的可怕怪异之处弄明白。
不论活物还是死物,只要让那铜炉两侧微尖的凸起接触到带有湿意的东西,比如水、雾、血、浆、汁、液,它都能将其所有“吸食”得一干二净,而那一阵响过一阵的“滋滋”声,便是各物体内的浆液被烧灼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