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此前说到,王夫人借掌家理事的权力渐渐掏空了公中资财,充盈了自家私库,只为一双儿女罢了。元春若在眼前或可领悟母亲的一片慈心,只宝玉虽已十几岁,仍懵懂如孩童,实为可怜可叹。
园中风光正好,怡春带着红珠、几个小丫头去潇湘馆找黛玉顽,一路上经过稻香村、暖香坞、芦雪广,但见各色花草林木或争奇斗艳,或郁郁葱葱,一派蓬勃生机,怡春心旷神怡,待到了潇湘馆,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一片翠竹环绕,端的是个好幽静所在。
早有黛玉领着紫鹃、雪雁迎接出来,进了房中,怡春与黛玉一并落座,紫鹃上了茶,遂带着红珠、小丫头等到别房招待。怡春笑道:“妹妹这里好幽静所在,似是风儿都吹慢了些,近来身子可比先好些了?”黛玉点头道:“自上回姐姐来和我说了那些话,倒比药见效,我好多了呢。”怡春点头道:“就要这样才好呢,娘让我劝妹妹每日里多出去逛逛,日久天长,身子骨渐能硬朗些。那人参养荣丸还吃着?虽是好药,可也没有常年累月得吃的道理。常找大夫瞧瞧换换药方才是。”黛玉笑道:“多谢大舅母惦记着,你回家时替我向大舅母道谢。紫鹃那日听了你的话,如今每日里只劝着我出去逛,前儿差点把脚走疼了,她又懊恼起来,真真好笑。逛了这些日,却是好多了,从前只觉得心酸爱流泪,现如今不过偶尔流泪罢了。”怡春正色道:“可不就正该如此,你的身子养好了,才好筹划日后。料你今儿还没逛。”怡春说着,站起身形道:“你这院子后面原有许多梨树和芭蕉,梨树还罢了,我最喜芭蕉,咱们两个去后面逛逛吧。”黛玉遂立起身,笑道:“姐姐住的院子里,多是芭蕉,日日赏,还没赏够,我这院子后面不过几株芭蕉,姐姐还巴巴的非要瞧瞧不可,且跟着我来就是。”怡春一笑,知道黛玉这嘴上不让人的性子也难改,遂不理她,只随着她绕过正房,来到后院。
怡春见那几株茎高叶大的芭蕉树,散点在梨花丛中,绿荫如盖,炎夏中令人顿生清凉之感,竟有两株结了树果,一串串的,可爱至极,怡春笑道:“妹妹,你可吃过这果子?”黛玉指着怡春笑道:“姐姐,你竟也淘气起来,这果子性大寒可怎么吃呢?你竟要试试不成,若要试,只小小的尝一口就罢了。”怡春踮着脚,伸手采下一串果子,拿下一个来,剥了外皮,露出里面白色的濡软果肉来,吃了一口道:“我也尝过芭蕉坞里的果子,只没尝过你这里的,今儿且试试,味有何不同?”细细品了,方笑道:“并无不同,你可尝不尝呢?”黛玉早已笑的不行,道:“怡姐姐,你此举颇有焚琴煮鹤之嫌疑,我再不学你去吃它!”怡春笑道:“你这是笑我是个俗人了,树自然可观可赏,果子本就可吃可顽。”黛玉忽叹道:“姐姐何其豁达,我每见芭蕉,总有‘云一緺,玉一梭,澹澹衫儿薄薄罗。轻颦双黛螺。秋风多,雨相和,帘外芭蕉三两窠。夜长人奈何?’之叹,谁知今日见姐姐此举,竟有‘梅子流酸溅齿牙,芭蕉分绿上窗纱。日长睡起无情思,闲看儿童捉柳花。’之悠然,我今日竟大悟了!”
说着自转回去房中,取出一柄白绸团扇,将自己才吟诵的两首诗词—李煜的《长相思》与杨万里的《初夏睡起》题于其上,怡春虽不擅于此,读来亦觉唇齿留香,遂道:“你知道我从来就爱你的字,何不题了落款,将团扇送了与我。”黛玉沉吟道:“可题什么好呢?”怡春脱口而出:“这有何难,自是潇湘馆主。”黛玉笑道:“潇湘馆主,也罢了。”遂题上潇湘馆主,写了年月日时,于潇湘馆,将团扇交与怡春。二人又说了会话,怡春辞去。
却说这日午间,吃了饭,怡春不想睡觉,遂走至迎春处坐着,二人闲话,迎春道:“听闻妹妹前儿在林妹妹后院吃了芭蕉果了,可还香甜?那日探妹妹来了说与我听,我就道你最是个务实的人,若是旁人许是误传,若是你,必是真的了,见了芭蕉果子不尝尝才怪呢。”怡春笑道:“可见二姐姐最是懂我,那日我何止吃了芭蕉果、尝了味,亦请潇湘馆主为我写了个扇面呢。林妹妹直道悟了,若她真的悟了,或是听得此事的姐妹们,有一个悟了,我岂非是大大的功德一件呢。”迎春笑叹道:“潇湘馆主吗,倒也直白!偏你是个百无禁忌的,说起这样的话来,什么是悟,什么是不悟,咱们又不是宝玉,倒学起他从前的淘气来。”怡春知道迎春说的是从前宝钗过十五岁生日,因凤姐说唱戏的小旦像黛玉,引出了黛玉、湘云、宝玉的一段吵闹,宝玉因二人俱都怨他,他灰心丧气之下,一时感忿,提笔占了一偈,并写下偈语,立意参禅,自觉了悟。谁知被黛玉、宝钗一番言语弹压,不再自寻烦恼,一笑而过了。
怡春想到,此事本是绿珠悄悄听来只当笑话说给怡春听,没料到二姐姐也知此事。只是这话如何接呢,遂笑道:“二姐姐,宝二哥这样的故事也多,听得前儿他屋子里的晴雯不知怎么竟撕起扇子来了,偏他在旁边叫好,只把旁人的扇子也拿来让晴雯随意撕着玩,我听了,不为旁的,倒要为那扇子叫屈呢,不知如何惹了他们主仆,竟遭此劫难!”
迎春笑道:“你这个促狭鬼,还为扇子叫屈,倒头回听说这样的话,实在新鲜!宝玉的房里哪天不发生些新鲜事,才真真奇怪了。”又道:“晴雯最是个聪明伶俐的,模样也好,牙尖嘴利的劲颇像林妹妹,在宝玉的丫头们中间是个拔尖的,谁又能招惹了她,想是宝玉,亦或是袭人罢了,旁人我瞧着不像。”二人正在闲话,听人报得湘云来了,正在贾母房中。二人遂起身往贾母房中去了。
来到贾母房中,见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湘云挨着黛玉坐着,一时二人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
贾母道:“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娘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妈不知道,她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她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她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她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她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她就披了,又大又长,她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 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她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来相看,眼见有婆婆家了,还是那们着。”贾母因问:“今儿还是住着,还是家去呢? “周奶娘笑道:“老太太没有看见衣服都带了来,可不住两天?“史湘云问道:“宝玉哥哥不在家么? “宝钗笑道:“她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贾母道:“如今你们大了,别提小名儿了。”刚只说着,只见宝玉来了,笑道:“云妹妹来了。怎么前儿打发人接你去,怎么不来?“王夫人道:“这里老太太才说这一个,他又来提名道姓的了。”
说了会话,湘云便起身要瞧凤姐等人去。众奶娘丫头跟着,到了凤姐那里,说笑了一回,出来便往大观园来,见过了李宫裁,少坐片时,便往怡红院来找袭人。回头说道:“你们不必跟着,只管瞧你们的朋友亲戚去,留下翠缕伏侍就是了。“众人听了,自去寻姑觅嫂,早剩下湘云翠缕两个人。
二人一面说话,一面向怡红院去。湘云道:“ 今儿出来时,可把二哥哥给我的那物什放好了,别被那起了眼窝子浅的东西把它摸了去。”翠缕知她说的是上次来时宝玉给的比她常佩着的那个大一圈的金麒麟,点头道:“姑娘且放心,已放在箱子里锁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