煦和在学校里是这样略显轻浮的,在校外的洋文补习班上,又有一个叫容容的舞厅小姐盯他最紧。
容容大约只是艺名,看样子年纪还没到二十,大概入行还没有多久,身上的风尘气并不是很浓。
现在时兴书卷气的装扮,虽是舞厅小姐,容容也留了一头学生式样的齐耳短发,鼻梁上架着细边框平光眼镜,脸上只是薄施脂粉,穿一身洗旧的蓝布旗袍,脚上踏着绊带皮鞋。
她见煦和平时出手大方,像个小开模样,又生得俊朗,少不得就起了碰运道走捷径的心思。
煦和说什么,不论听没听懂,她都会捂着嘴笑,别人还没反应过来,她就立即窜出一句话来接嘴,投向他的眼神里显露出一种灼人的热忱。
煦和自然看得出来,内心也觉得有些烦扰,但他本身就是不喜跟人扯破脸皮的性子,便只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每次都嘻嘻哈哈着,不露声色地糊弄过去。
容容也并不愚笨,碰了几次软钉子之后,知道这个眼看是不成,便又转将目光投到了他身边的小满身上。
开始她只想着,他们两个既然是玩在一起的,那小满的家境想必也不会差到哪里去,后来见他不怎么声响,也不大喜欢笑,看起来颇为冷淡,其实性子倒要比煦和稳重许多,便觉得自己真有几分心动了。
小满却不比煦和,容容一靠近,往往还没来得及开口,他就先提早一步与她隔开距离,半点也近不得的模样。
容容终于觉得没意思,又大概是觉得脸面上挂不住,连了几周洋文课都没过来上。
煦和笑问小满:“你怕女子?”
小满很干脆地答:“不怕。”
煦和笑得更厉害了,“那你为什么躲那么远?”
小满半开玩笑地说:“我又不是什么小开,怕她寻错了人。”
与煦和相处长了,小满说话也不自觉带了一些那种没正经的调子。
煦和却敛了笑,认认真真地说:“其实,我也不是小开。”
当时,小满只当他是随口说说,后来才知道并不算假话。
煦和的曾祖父早年是苏州城内有名的木匠,积攒起一些资本后,乘船来到上海,经营起家具生意,也曾有过发达兴盛的时候。
但是到了他这一代,家族里闲散怠惰的人多,其父又不善经营,偌大的家业最后只萎缩成一处不大不小的旧厂子,依靠着从前积攒下的老本,勉强维系着表面上的光鲜。
一日散学,煦和兴冲冲地去画室寻小满,见到他了,立刻从自己书包内拿出几份报纸对他摊开,笑指着副刊上的漫画插图说道:“你看,你画的是不是有些像这副刊上的,你要不要试试看去投稿?”
小满看着那几幅漫画,眼神瞬间亮了一下,但很快又暗下来,“这个稍后再谈。”
煦和多少有些猜到了缘由,又笑问:“怎么,考砸了?”
小满有些苦恼地承认:“洋文……”
期中成绩下来,他的国文和算数还都过得去,唯独那门洋文,虽有周末补习,下的功夫也最多,只因是从没接触过的,依然差得拿不出手。
煦和突然想起什么,微微一笑,“我倒认得个朋友,洋文学得极好的,可以为你引荐一下。”
他说这话的语气听起来没指望对方拒绝,小满也就笑着答应了。
小满本以为是另一个男生,隔天午休,他在约好碰面的香樟树下等了一会儿,远远看到煦和带着个女孩子走来,一时有些反应不及。
这女孩生得娇小,十四五岁的样子,个头刚到煦和肩膀,才过耳的短头发有些自来卷,西洋娃娃似的。
她身穿着统一阴丹士林布的学生服,却背着一只和她身量不大般配的布包。
红杏像鹿,她就像猫。
她站着,并不开口说话,也不笑,大而圆的眼睛不加掩饰地直视着小满,目光聪慧机敏,又仿佛有些倨傲。
“这是婉晴,我的小妹妹。”煦和抓了抓头发,终于开了口。
除去做雕塑,小满实在没见过他这样小心翼翼的时候,虽是笑着,人却紧张地绷着,“小妹妹”三个字,又漫不经心地将她和他的那些女朋友微妙地区别开来。
婉晴这才笑起来,眼睛弯起,脸颊上两个浅浅的梨涡,先前那些傲慢一下子散得无踪无影。
红杏下了工,才走到自家院门口,冷不丁就瞧见那里立了一个女人。
细高个儿,三四十岁的年纪,穿一身本地少见的香云纱旗袍。她带着笑意定定看着红杏,只说一声自己是上海来的。
红杏发着怔,心本能地揪紧了一下。
柳嫂隔着一道篱笆坐在天井里择菜,眼看着红杏将那女人领进门内,隔了没多少时间,她连菜都还没择完,就又看着红杏开门,客客气气地将那女人送到门口。
柳嫂心里好奇,等着红杏一返回来,就搁下手头的活计,拿着舀水的葫芦瓢敲了两下篱笆。
红杏才到篱笆跟前,她立即连珠炮似的发问:“这位……是从上海过来的?小子在那儿怎么了?有什么事?”
问完之后,她才反应来自己管得宽了,讪讪一笑,笼着手不作声。
红杏也是浅浅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那笑并不牵强,但她眼睛里却分明藏着一丝淡淡忧愁。
小满推着一辆脚踏车走。他的身上挎着布包,脚踏车的前杠上绑了一个画架。
今天是端午节假,早一个礼拜,他就与煦和、婉晴说好了,要一道去奉贤拜访煦和的姨婆,顺便去写生。
为这,他特意跟煦和学会了骑车,脚踏车则是问阿立借来的。
初夏晨间的日光还不大嚣张,穿过道两旁树木浓密的枝叶,斑斑驳驳洒落在他的头上身上,暖洋洋的。
他的脸上漾着浅淡笑意,骑着车到了拐角的地方,转一下车头,忽然有一辆车子擦着他停下来。
那扇车窗缓缓摇下,扑面而来一股袅袅烟气,小满这才看清了车内坐着的正是那位魏大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