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打断了他的话:“你算撞上了他。但跟我一同出来的有那么多人,为什么单单挑中了我,要供我读书?”
阿立一时静默。
小满道:“算了,已无所谓了,再会吧。”说着站起身来,头也不回走了。
与阿立对话的时间里,他心里倒是默默决定好了一个去处。
小满再次走到码头,仍是看见昨日的那些挑夫,他过去问了人,寻到一个工头模样的人,直截了当地跟他说,自己要做这个活计。
那工头看他一眼,不点头也不摇头,只将眼睛斜一下那些堆积如山的货物,似笑非笑着示意他去搬。
原本人们都是各自忙碌,从来不去看别人,但这少年头一次做活,却惹得众人都停下自己手中的活,像是围观着杂耍似的好奇观望。
工头也不去制止,他的心里也很是好奇。
那一包沉重的货物一压上背脊,小满的脑子便嗡地一声,两条腿不自觉地抖起来,他努力地朝前走两步,一张白皙的脸已经狼狈地涨得通红。
四周闹哄哄地响起来嘘声笑声,都以为他支撑不住。
他也的确是支撑不住,究竟怎么走过去的,连他自己也不晓得,像被逼到尽头而不得不撑住,到底是没有倒塌下来,甚至把东西放了下来,也不喘口气,似乎知道一旦歇一下就不能够再聚起来力量,一股作气又再搬起一大包的货物。
他就这样来来回回,步子是比别人慢一些,却还是一刻不停地搬。
工头大喝一声,那些围观他的人终于散开,仿佛就这样接纳他成了一份子,又各自回去做活了。
夜里,小满也随着众挑夫一道宿在码头附近的公房里,那间空荡荡屋子里只铺着一条极长的破草席子,盖一条脏得早就看不出颜色来的粗布薄被。
几十个人共用着这条席子和被子,不分你我紧挨着躺在一起,那股气味自是不消多说。
头一夜,睡到半夜里,小满浑身发痒着醒来,借着屋外明晃晃的月光,看见自己的腿上胳膊上都被咬出一个个的红疙瘩,再仔细地瞧那席子,这才发现每条缝隙里都爬着绿豆大的虫子。
周边的人却浑然不觉,一个比一个睡得死。
他想起在家时,一入了夏,她总是早早将艾叶晒干了熏着,满屋子满床里都是干净的草叶香。
虫子实在太多,怎么样也扑杀不完,后来,小满也就干脆不再去管,抓了两下背,又躺回到大通铺上,迫着自己睡去。
他这么慢慢的,到底也适应了下来。
码头上的日子极是枯燥,白天做活,夜里实在是累极了,都累得没有闲心洗漱,一个个呼啦啦扒过饭,就立即躺到草席上。
这时候唯一的娱乐就是谈天说地,于是每天晚上睡前,五湖四海的方言混着汗酸脚臭,即兴节目一般说得一声赛一声地响。
时间久了,小满虽不参与,但也能听懂一些,有个驼背老头儿,做了三十多年的挑夫,年岁最长,所说的事也最新鲜,小满最喜欢听他说。
他从家乡的奇闻,再说到上海滩古早的奇人,当然免不了要说到女人。
例如,他说起那许多年前,头一届上海小姐选美的第一名,婉莺小姐。他年轻时曾有幸见过一次,啧啧,那种妩媚风流,真真是倾国倾城世间难寻,只可惜红颜薄命,早早便逝去了。
小满想象不出究竟怎样是倾国倾城世间难寻,心里执拗地认定这世界上绝不会有比红杏更好看的女子,便多少不屑一顾。
那些人听着却都一个个眼光发亮,听痴了。
老驼背干咳两声,话锋一转,再由女人扯到荤话,这下原本直挺挺一动不动躺着的人都彻底活跃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像被打足了鸡血,一个比一个说得露骨下流。
小满听着,反倒臊起来,脸颊烧着,不想再听,闭上眼睛,终于渐渐睡去。
五六月份,天开始热起来,日头从早到晚都高高悬起,再到七八月份的暑天,连码头边上的地都是滚烫的,一天下来,头上身上都不知道被如瀑的汗水洗过多少遍。
小满昔日白皙的皮肤就这样被渐渐洗出一层浅浅的颜色,曾经单薄瘦削的少年躯体上也生出属于男人的筋肉骨骼。
习惯这种日子之后,人就好像被上了发条的机器,连劳累也不再有意识,只知道在晨间太阳升起的时候上工去,不间断地搬运劳作,再到太阳落山时休工,吃饭睡觉,日子一天一天过得飞快。
这天傍晚歇了工,他像往日一样在码头附近的小摊上吃面。
时已初秋,午后曾落过一场短暂的雨,日暮将沉还未沉,顽固的暑热仍不肯将息。
摊小拥挤,桌板油腻,食物的气味与人身上的汗臭味交织在一起,他将面撩到嘴里,从头脸上流淌下来的汗也同时滑落进碗里。
风韵犹存的老板娘将一碗面端上来,旁边的工友看一眼面,又瞅一眼老板娘,有心调戏,故意嬉皮笑脸着大声揶揄,说她看人下菜,看到小满生得俊,给他盛的面都比别人多。
老板娘似笑非怒地嗔他一声,小满不以为意,好似早习惯了,仍没停下筷子,自顾自地吃面。
面摊子旁边有一处铁铺,当啷当啷地打铁声响个不停。
老板娘道:“杨老四预备开了年要替儿子娶媳妇呢,卖力得很。”
小满停下筷子,顺那声响看过去,就看到满头大汗的汉子拿了铁榔头一下下使足气力敲着打着。
他再往远处眺望,太阳又沉落下去一点,半个码头的轮廓都沉在暗影里,而码头以外的世界更是看不见了。
原本肚子是饿了的,他回过头来却不再吃,空对着剩余的半碗面,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他恍惚想起,许多年前,他就想着要去打铁,最终没有去成,反而进了学堂,如今好不容易出了村子,到了上海,实际上却倒退回了原点。
他更不能够去细想那个实际上早已想通了的道理,在码头这样一天一天地出卖力气,其实不管做多久,都是没有一丝希望的,更是无法在上海真正立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