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很早前就知道这梁三少爷对红杏有意,也知道这人才貌两全,性情人品都好,她若真的和他一起,得他庇护,只有好处没坏处,也犯不上再吃这许多苦。
但他又打心底里觉得那人这样盯着红杏不放,实在讨厌极了,可憎极了。
饥荒时,他梦见过他们成亲,如今回想起来,那种绝望有增无减。
虽然那时她被他迫着与他拉过勾,保证过绝不会喜欢梁少爷,但每回只要一瞧见她看着梁三公子时那副脸红无措的模样,想着那姓梁的每天都会过去瞧她,与她说笑,他心里就又是郁闷又是后怕,总觉得那些承诺或许并不能作数。
偏偏年少,但凡有点心事就完全藏不住,总好像不知在跟谁置气一般,别扭,又莫名其妙。
他心里憋了一团无处发泄的气,却从没有想过根源究竟因为什么。
红杏也不当回事,每日早出晚归地忙着。
晚上小满不说话只读书,她也只专心做自己的事情,屋子里点着一盏油灯,彼此隔开一张桌子安安静静坐着,仿佛一个屋檐下活着的两个陌路人。
后来,小满反而先受不了这样的冷淡,心中生了悔意,虽在读着书,心却静不下,时不时没有志气地抬起眸子偷看她一眼。
红杏压根就没和他生气。他看她,她便也回看他,柔和一笑,似是在包容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许多话卡在小满的喉咙口,为什么要和我分床睡?为什么你总帮着那个人?却都因为她这一个宽容的笑,全部咽了回去。
小满又低下头,自己和自己较着劲,紧抿嘴唇盯着书沉默不语。
从夏到秋,他强迫自己把心思都放读书上,心里憋闷,不乐意和她照面,因而散了学还是一个人留在学堂里用功,直到天色昏黑,这才慢悠悠地回去。
第一次晚回,他看见红杏焦急地等在门口,心里愧疚,偏又嘴硬,只敷衍地和她说了一声自己是在学堂里请教先生,便罢了。
再晚回去,她便不再等在门口,而是一个人在灯下聚精会神地做着针线,好像对着一张空桌和对着自己并没有什么两样。
小满赌了气,干脆天天放学后都留在学堂。
方夫子见他日日读书如此上进,内心对他改观不小,看见天晚甚至主动留他在自己家中用饭。
小满过意不去,婉拒了几次,到底厚着脸皮答应了一回。
方夫子的两个儿子都已成人,早已结婚生子自立门户,家中唯有师娘李氏与幼女小禾。
头一次跨进夫子家的大门,小满难免束手束脚,腼腆局促。
然而那师娘李氏虽大字不识,人却温和可亲,话不多说,一个劲儿布菜盛饭,把他当了自己人一般。
小禾更不用说,每日学堂里对着他都是小哥哥长小哥哥短的叫个不停,见他留下用饭,更是雀跃殷勤。
小满留在方家吃着饭,眼睛却时不时瞥着窗外逐渐暗下的天色,心神不宁。
方夫子看出他的心思,饭后替他挡了还缠着要他留下陪玩的小禾,主动让他早些回家去,免得嫂嫂担心。
之前再是如何,他也还晓得分寸,从没晚到这个时候才回去,此刻满脑子里都是她孤孤单单等在门口的身影,只怕她久等自己不回,一个人出去寻他,便是拼了命地往回奔,再顾不上置不置气。
他气喘吁吁回到家,不成想推了门,屋子里却黑灯瞎火,里里外外都寻不见红杏。
小满这下是真的着了慌,紧握着拳,连手心里都沁出冷汗来。荒年时铁成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这么晚了,她若真一个人出去寻他……
他皱着眉,心急火燎地又跑出门去,谁知道刚到门口,正撞上了两个人。红杏,还有梁少爷……
在暗淡的夜色里,两人一前一后进门,梁少爷体贴地走在前面,她略带羞涩地跟在后面,男的清俊,女的温婉,好像天造地设一对璧人。
红杏瞧见小满,微微一怔,紧接着一笑。
小满却好像不认识她似的,一动不动盯着他们两个,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
三少爷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笑起来,多少带了几分尴尬,“你嫂嫂今天赶个急活,我正好经过,看见天色晚了就送她回来。“
小满把他当作空气,连带他说的这些话也成了过耳的凉风,听过了,便散去了,仍是面无表情立着,连一声礼貌的应答也懒得给。
红杏顾不得小满,让三少爷稍等,自己进屋去,取来一身新做的衣裤,尺寸都是她特意从铺里的老板那里要过来的。
她忐忑着把它交给梁三少爷,他却好像并不高兴,仿佛这身衣裤又将彼此好容易慢慢熟稔起来的关系又弄生份了。
两人还在客气地相互推来推去,小满已经一个人一声不吭回了屋去。
红杏到底把准备许久的礼送了出去,虽然这点东西实在抵不了多少人情,但好歹还是将这桩一直压在她心里的事减轻了些份量。
她回屋时,小满早已回了他自己的睡房,一道屋门紧紧闭着。
这会儿,分明还没到睡觉的时候,红杏伸了手,在门上轻敲两下,没有回应。
她有些犹豫,想起小满不对劲的神态,实在架不住担忧,终于再度伸手,用了气力,又敲了好几下,还是没有回应。
那屋子犹如一间空屋,内里没有一点声息。
红杏只得放下手,慢慢地走开,听见屋子里有了响动,她立即回过头去,巴巴盯着那扇门,期待着它能够打开,连这点心思最终也落空了。
她洗漱一番,自己也进屋躺到床上,分明累了一天,但眼睛望着黑魆魆的天花板,却怎么样也睡不着。
小满小时候脾气虽然不怎么好,但是喜欢什么讨厌什么却很容易让人知道。
他其实很简单,只要真心待他好,他也会待人好,虽然很少会在脸上嘴上表露出来,却是最晓得感恩。
如今他大了,她反而有些不懂他了。总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要什么,明明想待他好,却不知道该从何好起,难免无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