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想到,第二天梁三少爷背了一大袋粮食,亲自登门来了。
两人正坐在门口处理一大早起来挖的少得可怜的野菜,一看见他,都不免停下手里的活计,怔在原地。
天杰把粮食放下,看了一眼那些沾满污泥的野菜,又看了看一大一小两双因为长期挖野菜而布满伤痕的手。
红杏先回了神,急急忙忙站起来,满含歉意地把他往屋里让,还要洗手倒水。
天杰连忙摇手,让她别忙了。
他站着,只是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这些粮,够吃两个月,两个月后,我再过来……”
他就这么看着她,又说不出话来了。
到了这会儿,红杏就算再迟钝,也能感觉出来这青年对于自己那不同寻常的关照代表着什么。
她在他的目光中羞赧地低下头,也红了脸。
小满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天杰面前,毫不犹豫地跪下,嘴里一边说着谢谢,一边磕了个头。
红杏微微一怔,却也和他一起跪了下来。
天杰又是尴尬,又是不知所措,无法把他们劝起来,只能生生受了两个大礼,最后有些无奈地告辞离开。
获得救命粮的那天晚上,小满做了一个梦。
梦里锣鼓声喧天,一对穿着红喜服的新人被许许多多的人簇拥着朝前走。
开始时,他只看见背面,后来不知道怎么着,那新嫁娘忽然回了一下头,竟是红杏!
她脸上嘴上都擦了红艳艳的胭脂,没了平日里的苍白和弱气,笑得如同花儿一样明**人。
只是这一眼,他的心就瞬间沉落到谷底。
他在人群里拼命挤着往前凑,刚离她近一点了,就被挤得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
他记得她答应过他不再嫁的,他冲着前面大声喊道:“骗子!”
除了她,那些人都齐刷刷回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他,连那新郎官也回过头来。
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那位梁家三少爷。
不知什么时候,柳嫂也来到他的边上,拿手指一下下戳着他的额头,“你这小子,怀的什么恶毒心肠,她不嫁,难道就这么一个人耗到老死吗?”
那些盯着他看的人也都纷纷赞同地点头。
小满忍住眼泪,心一横坚定回道:“不是一个人,还有我!”
不料柳嫂哈哈大笑起来,周遭的人也附和着她,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那梁三少爷也笑,边笑边摇着头。
她终于又回过头来,却拿手绢捂着嘴,眼睛弯起,分明也是在笑他。
小满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喉咙一紧,生生哭醒过来。
这才发觉是个梦,他有些害臊地止了哭,不料却对上她忧心而关切的眼晴。红杏也被他吵醒了。
小满故作无事地说:“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紧。”
红杏看了他一会儿,还是伸出手,安抚地轻拍他的背。
小满刚止住的眼泪差点儿又泉涌出来,他硬忍住了,开口问出来的却是一句自己都没有想到的话。
他问:“你喜欢……梁家三少爷吗?”
红杏一怔,睫毛垂下,好似灯下乱飞的蛾子一样无助地扑闪着,脸也慢慢红了。
小满急了,一下子从被子里坐起,皱着眉头,仔细观察她脸上的表情,一丝一毫都不放过,“你真的喜欢他?”
红杏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摇头,红着脸拉他躺下。
她也不过只有十八岁,如果出生在个好些的人家,自是也会有浮动的情愫和念想,更何况这梁三少爷一表人材,人又是这般心善。
可是,没有如果,她这样的人,除了感激他的大恩大德,其他的哪怕只是想想,都是没有资格的。
小满半信半疑,直直盯着她。
红杏笑了笑,又定定地摇了摇头。
少年紧张的神情略微放松下来,他想了想,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你以后,也不要喜欢他,好不好?”
他虽然这么问了,其实却有些心虚,多少也觉得自己的要求是在无理取闹,但她还是纵容而温和地笑着点了头。
小满索性更加无理取闹地伸出小手指,在被子里轻而强硬地勾住她的,嘴里说着:“那你和我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红杏随了他,和他小指对小指扣在一起勾了两下。
小满又用五根手指都勾住她的手,掌心也和她紧紧相贴,身子自动挪过去,整个人都蹭进她的怀里。
他又说:“以后,我也去找活干,我们一起……把欠人家的还了,好不好?”
红杏心里明白,在这种时候欠梁三少爷的并不只是一些粮食而已,其实是两条命,永永远远也还不清的。
然而,她还是点了头,安慰着小满,也安慰着自己。
少年这才终于安心地闭上眼,沉沉睡去。
梁三少爷拿来的粮食,原本只够吃两个月的,但他们都饿怕了,还是一天两顿掺合着野菜极为节省地吃着。
这样子克扣着嘴和肚子,两人靠那一点粮,硬是从春天撑到夏天,只有在五月末,小满满十二岁那一天,红杏特意为他擀了一顿生日面。
然而,夏天过去了,粮终于所剩无几了,梁三少爷却始终再也没有来过。
初秋,眼看又要挨饿时,倒是柳嫂带了少量粮食来了一趟。
她说他们实在可怜,但她自己家的境况也是在熬一日算一日。
年景实在太差,梁家已把不少帮佣和长工都遣了回去,她也被辞了,一家子是在坐吃山空,所以倾囊也就只能给他们这么点帮助。
她又说,前阵子梁三少爷私自上街赈粮,惹得大奶奶大发雷霆,把他软禁在了祠堂里思过。
原本九月初梁三少爷要回北平读书的,大奶奶也不许他去,说他“读书把脑子都给读锈了”。
柳嫂边说边是叹气,唏嘘不已。
送走了柳嫂,红杏黯然地低下头,小满也不吱声。
两人同时明白了一桩事情:从今以后,再不能从任何人身上获得任何指望了。至于能不能从这场饥荒里讨到活路,只有看造化,看时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