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辛辛那提的波音747班机带着刺耳的轰鸣声降落上海虹桥机场。
奉炳麟父女要了辆出租车,直奔上海市工业局。
由于市政府加大了行政办公设施的现代化进程,在档案管理这一块,优先实行了系统微机化。
不费什么周折,工业局档案室的同志便准确地查到了黄碧兰的消息:1955年上海市浦虹机械厂整厂搬迁支援“三边”,落户广西柳州,在赴柳的人员花名册中,查到了黄碧兰的名字。
不过根椐黄碧兰本人的档案记载,当时赴柳时,她身边并没有女儿!
热情的微机操作员还帮助查到,有七名工程师因工作需要,五、六十年代已先后调回了上海。
奉家父女大喜过望,立即按七名返沪工程师的地址进行查找。可惜,有的已不在人世,有的地址早已变更,仅寻到一名。据这位老工程师说,黄碧兰刚到柳州,由于在建厂工作中她忘我工作,过于劳累而引发心脏骤停,不幸病故。
听此噩耗,奉炳麟悲痛欲绝。
还是奉晓红冷静,她安慰着父亲,觉得事有蹊跷:既然养母是怀着身孕从香港出发去上海的,而且托人告知丈夫已生下一女婴,为何从上海到柳州时身边没有女儿?那么,生下的女婴哪里去了?
奉炳麟从悲痛中缓过神来,他与女儿商量,决定从他们夫妻俩的分手地香港开始,沿黄碧兰到上海的路线重新走访调查。
在香港,奉家父女好不容易找到一位老邻居,老邻居回忆着告诉父女俩:黄碧兰送奉炳麟到机场回来,也打点行装启程去广州,这时来了一位姓李的商人求租房子。
原本已出售了的房屋,在黄碧兰的周旋下,买房人决定先租给李姓商人,所以黄碧兰在香港多逗留了几天。
后来,李姓商人接来了自己的夫人和一个刚出生的女婴。奇怪的是,李夫人看上去并无怀孕生产的迹象,会不会是黄碧兰生下女儿后要赶赴上海,不得已将女儿送给了李姓商人?
“那李姓商人呢?”奉炳麟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了。
“不久后,李姓商人去了台北。”
奉家父女也不管消息确凿与否,立即乘机飞到台北。
当时,台北警局对户籍的管理比较先进。他们很快查到了1956年从香港来台北入籍的李东明一家:家主李东明,祖籍广西恭城,现居住在台北市水源路;妻郑阿姣,祖籍广州三元里,现随夫居住;女儿李葆萍,1955年出生于广州,现为台北社会科学研究院研究员。
天啦,与香港邻居所述说的几乎一模一样!
看着电脑屏幕上清晰的文字资料,奉炳麟欣喜若狂,泪水止不住地涌了出来,一时间,他只会盯着屏幕傻傻地笑。
奉晓红虽然也相当激动,但她抑制着情绪,请警局帮着打印了一份资料,他们要立即与李东明夫妇相见。
警局提醒他们,最好不要仓促行事,毕竟那对夫妇也是年逾古稀的老人。
高强度的激动往往容易使人陷入失态和癫狂。此时的奉炳麟就处于这种近乎癫狂的心理状态。他口里应承着警官们,一转身便拉起女儿钻进计程车,一溜烟直奔水源路。
水源路地处台北南端,在淡水河的支流新店溪北岸,东与罗斯福路对接,西与万大路交界,父女俩很快就找到了李东明家。
大门紧锁!
奉晓红急切地咨询李家邻居,才知道李东明老先生年初刚到山东投资办生态农业,前几日李阿婆赴山东探亲。
无奈,父女俩就在新店溪边紧急商议,一致将目标锁定在李老先生的女儿李葆萍身上。事不宜迟,父女俩径直来到台北社会科学研究院。
李葆萍是当地很知名的一位民俗学家,日前正在潜心研究高山族民俗风情。她听说美籍华侨奉炳麟父女造访,有点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不过她还是停下手头的工作,很热情地接待了父女俩。
一见面,奉炳麟的双眼便锁定李葆萍的脸蛋儿傻傻的瞧,嘴里不停地喃喃自语:“像,真像……鼻子十足的像,还有那嘴……”
李葆萍不解地蹙起了双眉:“老人家,您这是怎么啦?”
“女儿,你就是我失散了五十多年的女儿!”奉老先生显得十分唐突、失态。
“对不起李大姐,”奉晓红轻轻搂着父亲,像哄小孩一般,“爸,别着急,我们慢慢与李小姐谈。”
“没事。你们慢慢说。”
“我们姓奉,我叫奉晓红,我爸爸叫奉炳麟。爸爸和我妈妈在民国四十四年分开后一直没有见面,只知道我妈妈不久就生了一个女儿。爸爸找了几十年,直到今天才找到了你这条线索,所以他老人家……太激动了。”
“奉伯伯,来,请坐。”李葆萍扶着奉炳麟坐到藤椅上。
“你肯定是我女儿,要不,不会那么像我!”奉炳麟的眼睛一直盯着李葆萍,还是那么激动。
“我爸爸妈妈从来没有提过这事儿。我想……奉伯伯是不是误会了?”
“不可能!地点广州,对上了;出生年月,对上了;还有长相,晓红你看看,你姐姐这鼻子、这嘴唇,啊,还有额头……”
“奉伯伯,我想这是一种心理暗示。你老人家认定我是您女儿,所以越看长得越像您。”李葆萍很理性,“奉伯伯,说实话我也很想是您女儿。不过……您老人家还有什么证据能证明我是您女儿吗?”
“女儿呀,我们都有同一个姓:姓瑶!我们的根在千家峒。”
“千家峒?”
“你爸爸——就是你养父,从来没对你说过?”
李葆萍摇了摇头:“千家峒在哪儿?”
“大陆的社会学者考证出来了,在湖南广西交界的越城岭地区。七百年前,我们千家峒十二姓瑶族为避杀戮,逃了出来,你们李姓也是十二姓之一呀!”
“啊?”李葆萍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奉伯伯,我真是瑶族?”
“我们是瑶族的后代,我们是槃瓠的子孙,我们在千家峒居住了几千年!你何止是瑶族,你就是我亲亲的女儿!”
李葆萍被这铿锵有力的几句话镇住了,她惊愕地望着这位陌生的老人。
“爸,李大姐,你们看这样好吗:说一千道一万,不如做个科学结论看一看。爸和大姐去做个亲子鉴定吧。”
李葆萍回过神来,静静地想了想:“我问问我爸爸妈妈吧?”
“别问!”奉炳麟一把抓住李葆萍的手,“你爸妈肯定不会说实话,我们先做了鉴定,白纸黑字,有了科学凭据,谁也说不了什么!”
李葆萍同意了。
在等待鉴定结果的日子里,李葆萍陪着奉家父女在台北游玩。一路上,奉炳麟给李葆萍讲了许多许多,那些故事仿佛都是来自千家峒的一滴滴甘泉,甜甜地滋润着李葆萍的心田。
可是,DNA检验结果证实,李葆萍与奉炳麟并非生物学上的父女关系!
奉炳麟呆住了,他不相信却又不得不信,一时间似乎又苍老了许多。
绝望的奉炳麟不得不放弃这次台北寻亲,但他坚持要到柳州寻找黄碧兰,要给她上坟,更想取道灌阳,去千家峒看看,了却这桩几十年来不变的心愿。就在向李葆萍告别时,奉炳麟由于在连日奔波劳累中遭到寻亲的重挫,心脏病再次复发,不得不在台北进行了十多天的紧急救治。
在医生的建议下,奉家父女直接乘机返回了美国。
李葆萍被奉炳麟感动了,李葆萍被千家峒感动了。
她不由自主地走进了台北图书馆,她不由自主地借来了《搜神记》。
当她轻轻打开尘封了多年的这部晋代典籍,一行行拨动心弦的文字跃入了她的眼睑:
昔高辛氏有房王作乱,忧国危亡,帝乃召群臣,有得房氏首者赐千金,分赏美女,群见房氏兵强马壮,难以获之。帝有犬名曰瓠,其毛五色常,随帝出入,其日忽失此犬,经三日以上,不知所在,帝甚怪之。其犬走投房王,房王见之大悦,谓左右曰:‘辛氏其丧乎!犬尤弃王投吾,吾必兴也。’房氏乃大张宴会,为犬作乐。其夜房氏饮酒而卧,槃瓠咬王首而还。辛氏见犬衔房首大悦,厚以肉糜饲之,竟不食,经一日,帝呼犬不起。帝曰:‘如何不食,呼不来,莫是恨朕不赏乎?今当依召募赏汝,物得否?’槃瓠闻帝此言,即起跳跃。帝乃封槃瓠为桂林侯,美女五人,桂林郡一千户。
再翻阅《辞源》,又有如下记载:
槃瓠,古代传说为帝高辛氏之犬,其毛五色。帝募天下有难得戎吴将军之头者,妻以少女。槃瓠衔头来,帝以女配之。槃瓠负女入南山石室,为夫妇,子孙繁殖分布于西南各地……
李葆萍欲掩卷静思,一颗绎动的心却久久不能平静。
仿佛是一石激起的涟漪,随着连绵不断的水波,她看见了千里以外的千家峒:那神奇的土地上,水波的影映中犹如上演着过往的一幕幕壮美的传奇。
李葆萍当然不相信槃瓠是犬,在她眼里,槃瓠是当之无愧的远古英雄。
仔细考证,远古人类在没有史料记载之前,对人们崇敬的抑或经历奇特的历史人物就有将其异形神化的约定俗成:比如共工,传说为人面蛇身赤发;蚩尤则是三头六臂,能呼风唤雨;开天辟地的盘古,“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一万八千岁,天就极高,地就极低,其死后眼化为日月,毛发化为风云,血化为河流,骨化为山川……”。
早在晋代,瑶族就有“用糁杂鱼肉,叩糟而号,以祭盘瓠”的习俗。
当然,也有人说盘古就是盘瓠,是槃瓠的故事传到汉族地区后演变为开天辟地的人类始祖盘古。
《过山榜》中,盘古、伏羲、女娲被联结在一起,三位神灵都被瑶族作为祖先载入文字。
其实盘古中“古”的含义,可作两种解释。据称,在广西瑶语中,“古”是“王”的意思,盘古即盘王。
而在壮族语言中,“古”就是“我”。
有趣的是,在南方许多民众的口头语中,“古”竟然也是表示雄性的名词后缀,诸如“牛古”、“猪古”,“狗古”等,只不过当地文人的书写中,“古”区隔成了“牯”字。
学术考究是累人的,李葆萍越研究却越有味道,越有味道就越不肯罢手。源源不断的信息,反反复复的思考,她最终累倒了!
迷糊间,她似乎进入一个奇异的梦境,“槃瓠”并非一个人的名字,而是一位勇士和伴随着他的一条勇猛猎狗的统称。
啊,我知道了,“槃”就是那位英俊的勇士,“瓠”就是槃身边的五色神犬。
是的,此刻我明明就在槃的身边,我看见了发生在我身边的一切:
当年,西戎首领房王大举进犯高王领土,高王自感危急,诏告天下,有取房王首级者,封为王,妻以三公主。
多人揭榜应战,皆被战败身亡,高王心如火焚。此时有勇士槃揭榜,他带着自己的五色神犬瓠假意投奔入侵自己国土的西戎首领房王。
房王见勇士来投,得意忘形,为槃大摆酒宴,不可一世的他大声宣布:“槃来投我西戎,高王休矣!”当晚房王喝得烂醉如泥,槃趁房王不备,带着瓠潜入房王帐中,瓠一口咬死房王,槃取了房王首级,潜回高王宫中。
高王兴奋至极,率兵大败西戎入侵者。
庆功宴上,高王封槃为桂林侯,却不提妻以三公主之事。
槃郁闷不语,高王问及,醒悟自己食言,于是妻与三公主。槃与三公主不受封,来到千家峒,生了六男六女,高王赐予十二姓。从此,槃与三公主在这个封闭的乐土安居乐业……
李葆萍猛然醒来,想到做出如此荒诞离奇的梦,不禁自嘲地笑了。
从此,她开始认真研究迁徙到台湾的瑶族支糸,发现从千家峒大迁徙后辗转到台湾的瑶族同胞竟不在少数。她还发现在台湾的瑶族同胞中确实流传着千家峒十二姓瑶家分十二节牛角的故事。
于是,李葆萍突发奇想,难道自己的父母也是瑶族?也是从千家峒辗转迁来台北的?可是为什么父母一直闭口不谈自己的瑶族历史?难道其中有什么难言之隐?一连串的问号,将李葆萍扰得思绪纷乱,日夜不宁。
李葆萍再也坐不住了,她干脆直飞汕头,找到了自己的父亲李东明。
她一段又一段地向父亲详细诉说了千家峒瑶族的传奇和历史。
说完话锋一转,直问父亲:“我们是千家峒瑶族吗?”
看着执拗的女儿,李东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女儿呀,不是我不愿意向你讲述我们的瑶族历史,那是埋藏在我心里深深的痛呀。”
李东明老人向女儿诉说了六十多年前自己在家乡恭城的悲惨遭遇,谈到了两位大哥哥周公甫和廖火生对自己的帮助。
真是往事不堪回首,加上几十年台湾与大陆的不相往来,他不愿再揭开这一历史的伤疤。
李东明表明,自己这一支李姓,正是千家峒十二姓瑶民的李氏后代。
回到台北,刚巧她丈夫沈竞舸从新加坡谈生意回来。于是李葆萍将奉炳麟寻亲和父亲李东明诉说的瑶族寻根故事告诉了他。
沈竞舸听后并不奇怪,说沈家也是千家峒瑶族支系,他本人早就知道。只不过限于历史原因,他们沈家后人不愿意承认自己是瑶族出身而已。
刚说罢沈竞舸突然“哎呀”惊呼了一声,因为他想起大伯父家神龛上供着一样谁也不让触碰的物品。从自己记事开始,那一坨黑黢黢的东西就一直供在那里,从未移动过。
“牛角!”两人几乎是同时惊喜地叫了起来。
第二天,沈竞舸与李葆萍一同来到屏东县大伯家。
沈竞舸踮起脚悄悄往神龛上瞄去,那砣黑黢黢的东西还在。
“大伯,神龛上那黑黢黢的是什么东西?”沈竞舸笑得特别甜。
“那不是什么东西!”年迈的大伯“咕嘟咕嘟”地品着水烟筒,然后深深一口气将烟吸到丹田,再缓缓地吐出来,“东西不值钱,不过……它是我们家族的一个诺言。”
“家族的诺言?”
“你们信守诺言吗?”
“当然。”
“那就好。别动这东西,我归天之前,会告诉你们一切。”
沈竞舸没有做声,他细细观察,正是一节牛角。
他估计了一下,这节牛角长约3公分,上宽5公分多,下宽不足6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