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馨竹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七月虽是南方的大暑天,属三伏中的初伏二伏天气,如果在城里或是平原丘陵的村镇,早已是酷暑难耐。
千家峒里则不然。任凭烈日当空,那高海拔的地势,那习习的山风,那遮天蔽日的树林,会将三伏天摆弄得服服帖帖,反而让人品尝到一种从未体味过的烈日下的舒适感。
这不,黄女凤送午饭给上山为玉米施肥的盘公望,回头时顺手砍了根篙竹,打算扛回家晾晒衣服,下到山路边竟然没出一滴汗呢。
“大姐,大姐,我问个路。”一声甜甜的呼喊让黄女凤停下了脚步,她扭头一看,是位拎着大包小包礼品、衣着非常随意的中年妇女。
黄女凤没有答话,只是站着候她。
“大姐,清风寨……我没走错吧?”
“跟我走。”黄女凤寡言少语,扛着篙竹闷声不响地走了。
“大姐是清风寨的?”
“嗯哪。”
“早两个月,你们寨子有位小姑娘,在饮马崖救了人?”
“嗯哪。”
“她是谁?叫什么名字?”看到黄女凤警觉地停下脚步盯着自己,那妇女连忙解释,“那天小姑娘救的就是我!我叫赵莫玉,在桂林开闲云阁饰玩店的。我来找她,感谢她。”
“你?”黄女凤扔下竹子,拔腿就往山上跑。
赵莫玉诧异地看着远去的黄女凤,一时间呆呆地站在原地,犯了迷糊。
幸好,不到一刻钟,黄女凤和盘公望一前一后向赵莫玉快步走来。
盘公望很热情:“赵老板,你找我女儿盘馨竹呀?”
“我的救命恩人是你女儿?大哥,缘份哪!馨竹在家吗?”
“刚考完毕业考,在家复习功课呢。走,回家去。”
“馨竹考大学啦?真有出息!”
“唉,家穷,考上也不一定能读上。”
“大哥放心,只要馨竹考得上大学,我包她学费生活费。”赵莫玉显得那么豪爽大方,反而弄得盘公望不知说些什么好了。
一路上,赵莫玉边拉家常边装作无意识地聊起千家峒瑶族大迁徙的故事。
这话题很快打开了盘公望的话匣子,他告诉赵莫玉,盘姓这一支早在三百多年前就回迁到清风寨,其实清风寨已经属于韭菜岭的外围地区。
由于人们对韭菜岭饮马崖一带怀着难以名状的恐惧,三百多年来一直无人敢进去居住。
“为什么对饮马崖有恐惧感?”
“那地方阴气太重。”
“是不是几百年前上万的瑶胞被杀害?”
“老一辈说,那地方太鬼怪。”
“还锯了支牛角分成十二节,十二姓瑶胞一家一节。”
“不知道。”盘公望一愣神,似乎对此讳莫如深,他岔开了话题,“赵老板的生意还好吧?”
“马马虎虎吧。盘大哥放心,供馨竹的大学费用,足够。”
说话间他们回到了清风寨。
还未到家门,还未放下手中的农具,盘公望就冲着吊脚楼喊道:“馨竹,来客人了,找你的!”
“哎。”随着一声银铃般的应答,盘馨竹一阵风似地从吊脚楼来到了家门口,甜甜地笑迎来客。
赵莫玉一见甜美可爱的盘馨竹,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弄得莫明其妙的盘馨竹差点透不过气来。
盘馨竹好不容易挣脱:“阿姨你是谁?”
“我是谁?是你救的人呀!想想看:饮马崖,悬崖边,藤绳,老布荆树,直升飞机?”
“阿姨,跌下悬崖的是你呀?”盘馨竹想起来了,是她!
“阿姨阿姨,生份了。我当你干妈,我认你做干女儿!”
“还不快叫干妈?”盘公望觉得认干亲倒也顺理成章。
盘馨竹皱了皱眉头:“呦——怪不好意思的。”
“行了,别难为孩子了。”赵莫玉显得宽容而随和,“馨竹,要不跟干妈到桂林住,在我那儿复习功课,我帮你找最好的补习老师,到高考再回来?”
“我……不用了。等高考结束,我会到桂林看你。”
明眼人可以看得出,赵莫玉此次到清风寨,谢恩的成份不多,重要的是想宠好盘馨竹,利用盘馨竹为她寻找牛角节和传说中的千家峒宝藏。她大方、豪爽,最终的目的只不过是想收编一名熟悉饮马崖的向导。
盘馨竹那天急着救人,加上坠崖人满脸血污,看不清被救人的面孔,真拿不准眼前这位究竟是不是坠崖之人。但闯惯千家峒的她,胆子大着呢,去桂林找个有门脸有电话的老板娘还不是件轻而易举的事?
目的达到,赵莫玉急着赶回十多里以外的都庞岭林场场部,那里停着她那辆北京212型旧吉普。
金彪和老杈留守旧吉普车,老杈闲下来从不挪动身子,总是固定呆在一个地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最多看看地上的蚂蚁打架。
金彪则爱到处溜达,看见有山里人卖山鸡,连忙凑了过去。
山鸡是砂枪打死的,披着的五锦羽毛还是那么鲜亮,那是只雄鸡。
金彪好奇,要买一只尝新鲜。山里人告诉他,小心打进肉里的铁砂,咀嚼时容易磕着牙的。
“哟,那么我不买了。”
“人家好心好意提醒你,怎就不买了呢?”都庞岭林场一位职工善意提醒,“山鸡很好吃,开膛的时候从枪眼挑出铁砂就行了。”
“好吧,我买下了。”金彪掏了十五块钱给山里人,顺手将山鸡扔到车上。
林场职工突然发现了这辆像是接走在饮马崖坠崖女人的神秘旧吉普车,于是继续与金彪搭讪:“老弟,你多剥几瓣蒜米,切点儿姜丝、干辣椒,用油爆炒,然后用汁子一焖,绝对是下酒的好菜!”
金彪咽着口水:“好,好。”
“哎,前个月饮马崖有个女人跌下悬崖,你听说不?”
金彪曾受赵莫玉叮嘱,不要与人提起坠崖的事:“不知道。”
“好像那天也是你这辆吉普车停在这儿?”
金彪闪烁其辞,干脆躲开了。
职工觉得蹊跷,便打电话报告了乡派出所。
唐逸群一直想弄清坠崖女人的情况,接到电话立即驱车前去都庞岭林场询问。她直截了当找金彪问情况。
守车的金彪不承认这辆车那天停在林场,更不承认到过县医院接走了坠下山崖的人。他灵机一动,指着那只刚买来的山鸡,说是专程到林场买野味的。
唐逸群要带金彪和老杈到公安局作进一步了解时,赵莫玉从清风寨赶来了。
金彪如释重负:“警官,我们老板来了。”
“你?是你掉下了饮马崖吗?”那天救人匆忙,加上坠崖人面容沾了大量尘土和血污,唐逸群对坠崖者的长相确印象不深。
“什么饮马崖?我还掉下去了?警官别开玩笑。我打算来千家峒开采铝矿,先到实地考察一下。”赵莫玉编起理由来天衣无缝,“我姓赵,早就想为我们千家峒瑶族地区多做贡献,难哪,有了项目难找资金,有了资金难找地盘,有了地盘难疏通人际关系。唉,特别是外地人来投资,更是困难多多!希望县里乡里大力支持我哟。”
唐逸群被绕糊涂了,将信将疑地看着这位赵老板:“开采铝矿?好事呀,应当欢迎嘛。我姓唐,以后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直接找我。”
“姓唐?哎呀,我们家先生也姓唐,算起来你还是我们家小姑呢。唐警官还有什么要盘问的吗?没有的话,我们要赶往县城和县领导磋商一下开矿的具体事宜。”赵莫玉无意中抬眼望去,正好看到饮马崖方向那幽暗静谧的山影,不禁打了个寒战。
“赵老板请便。山路复杂,容易迷路,请注意安全。”
复杂的心态最容易让人产生怪异的举动。
赵莫玉钻进旧吉普车的瞬间,又一次看到了饮马崖的山影,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惧,不过恐惧中竟揉杂着挥不去的好奇和征服欲!
桂林,赵莫玉的后院出了状况。
刚从麻将馆输得精光的唐建忠趁着赵莫玉不在家,溜进她的饰玩商店去想弄点钱做赌本。两口子吵归吵,闹归闹,赵莫玉可没有那么小器。先前唐建忠找她要钱搓麻将,她是有求必应,为的是花钱换安宁。后来烦腻了,不愿给钱了,两口子也越吵越凶。赌红眼的唐建忠悄悄配了一把店面钥匙,实在没钱了,私自到店里翻几个小钱应应急。赵莫玉竟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说穿此事。殊不知纵容了唐建忠,让他胆子越来越大,越陷越深。
只见唐建忠抽起拉闸门,打开收款箱取,出大票数了数,才三百七十块。
“三百七……不够搓十圈。”唐建忠自言自语地继续翻找,终于在坤包货柜的下层找到一只信封,里面装了两千元,是女儿唐婷交给妈妈的导游提成款。
“笃笃笃”,有人敲拉闸门。
做贼心虚的唐建忠忙丢了信封,从柜台后面伸出半个头观察情况:原来是拉闸门只开了一半,有个小孩正滴溜溜瞪着眼睛向店内张望呢。
唐建忠直起身子,大声吼道:“今天不营业!”
“老板,我是来卖好东西的。”
原来是我们熟悉的三猫子,只见他神秘兮兮地拿着一节牛角,朝唐建忠晃了几下。
唐建忠好奇地走近三猫子,见是一节牛角,连忙让山猫子进到店内。
唐建忠听说妻子珍藏着据说是她们赵姓瑶家祖传的一节牛角,可是结婚二十来年,作为丈夫的他,从来没有见过。唐建忠曾抱怨说妻子不信任他,赵莫玉干脆否认自己收藏牛角的事。
唐建忠眯缝着眼睛,上下左右地“审视”了山猫子一番,这才压低声音,带着威慑性地开了腔:“小孩,什么名字?”
“这和卖牛角有关吗?”语气中听得出山猫子在显示自己见过世面。
“当然有关,你知道这牛角节有什么讲究吗?”
“不知道。”山猫子装作一脸茫然,“这是我爸爸临死前留给我的,我没钱回家,只好卖了。”
“啐,分明是节烂牛角,还‘我爸爸临死前留给我的’!”
“不买就算,少糟贱人。”山猫子一把抢还牛角节,转身离去。
“等等。看你可怜,给你二十块车费,牛角留下。”
山猫子摇了摇头:“五百。”
“抢钱呀你!……一百。”
“至少三百。”
“一人退一步,两百。”
少倾,山猫子挤出几滴眼泪,将牛角节慢慢地放在柜台面,抽泣着:“爸,别怪我,我想回家……只有把祖传的牛角卖了。”
唐建忠掏出两百元,想了想再加了一张五元钱:“唉,看你可怜,这五块钱给你在车上吃午饭。”
“谢谢老板。”山猫子步伐沉重地出了店门,一转身,飞也似跑了,他抑止不住内心的狂喜:“哈,十块换了个两百零五,赚了一大笔!”
唐建忠更是喜滋滋地欣赏着刚到手的牛角,他捡起信封,取出钱塞进裤兜,一溜烟又进了麻将馆。
再说金彪和老杈护送赵莫玉回来,一路上赵莫玉闷不做声。
“姨,”金彪试探着开了腔,“坠崖就坠崖,何必躲躲闪闪?”
“你不懂。”赵莫玉无精打采地回了一句,又埋下头似睡非睡地呆坐着。
回到店里,赵莫玉习惯性地打开收款箱一看,只剩些碎票,肯定唐建忠又来洗劫过一次了。她无奈地笑了笑,可是当她看到扔在地上空空如也的信封时,心开始颤抖:唐建忠呀唐建忠,啃啃老婆也就罢了,居然连女儿的钱也不放过,赵莫玉终于愤怒了!
赵莫玉郑重其事地吩咐老杈:“从今以后,你就专门守住店门,不准你那个混蛋姨父靠近一步!”她想了想,仍不解气,“他胆敢来硬的,揍他!”
第二天,唐建忠输光那一千多元钱后,又到店里找赵莫玉要钱。刚想踏进店门,就觉着被人狠狠地推了一把。唐建忠刚想开骂,站在他面前的竟是凶神恶刹的老杈!只见老杈手里玩着一把水果刀,眼睛瞪着这位“混蛋姨父”:“去!姨不准你进店!”
唐建忠没有理睬老杈,他先是嘻皮笑脸对着店内喊道:“老婆,你开车出去兜风,爽神了一整天,何止花个一千两千的?再给我三百啦!”
没有回音,遭来的却是老杈一阵猛烈的推搡。唐建忠怒火中烧,他破口大骂了:“姓赵的!你整天坐车出去兜风,鬼晓得你去招惹什么野男人,养哪个小白脸!”
还是没有回音,唐建忠只好祭出杀手锏——“吵架酒”了:“没理我?好,你等着,看我怎么磨你,骂你,缠死你!”
转个身他拎来了一瓶桂林三花酒,打算死守在店门口。
可是今天这招不灵,那“牛头虫”般又犟又凶的老杈揪着唐建忠的衣领一个劲地往街上推,眼看被越推越远,老唐硬的失灵,只好来软的了。他将酒瓶塞给老杈,亮出那节刚从山猫子手中买来的牛角:“赵莫玉!老子的好心你当驴肝肺,我帮你买了一节牛角,看哪,牛角!”
这一着真灵,赵莫玉终于露面了:“放开他。”说罢一把将唐建忠拉进店内,“你大声喊喊什么!哪来的牛角节?”
“八千块,麻将馆一位老朋友转让的。”
“假货吧?”
唐建忠将牛角节往赵莫玉面前一放:“请检验。”
赵莫玉左看右看,越看越觉得比自己悄悄收藏了近三十年的那节牛角还要像当年父亲描述的那种牛角。她心动了,但表面上却不动声色:“八千?哪有那么贵,你想打斧头呀?”
唐建忠一把抢还牛角:“我想打斧头!刚才我去古玩市场转了一圈,有人开价三万!我是惦记我老婆,关心我老婆,我晓得我老婆也在苦苦找牛角节。哎,我没有功劳还有苦劳吧?老婆,起码给一万,两千块算辛苦费。”
“真花了八千?”
“如有半句假话,天打雷劈!”
将信将疑的赵莫玉给了唐建忠一万元。
夜里,赵莫玉趁着唐建忠还在麻将馆里混,她悄悄翻出自己珍藏的那节牛角,与刚从唐建忠手中得到的那一节并排摆在一起,试着拼接。可是,她越看越发现两节牛角的成色、大小并不一致,不像是同一支牛角上截下的两节。可以肯定,两者必有一假!她收藏好自己原先那节,打算将唐建忠收购的那节牛角送去请文物专家鉴定一下。
今天是星期六,刚好轮到包柳芸休假,女儿当然不会错过与父母相聚的机会,她一大早就从部队驻地赶回市区的家中看望父母。
大门关闭着,包柳芸连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她想起来了,醉心于植物研究事业的母亲肯定是到自己的实验基地去了,踌躇满志却长期不得志的父亲肯定是找牌友打牌。
包柳芸径直来到母亲所在的植物园,不但母亲包玉玲在,连父亲万明琛也在。原来父亲因一位牌友外出旅游,三缺一成不了牌局,他便溜达到植物园去了。
包玉玲正在潜心培育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南方铁杉。由于气候条件和地理环境的差异,培育效果并不理想。
身为蔬菜学专家的父亲万明琛免不了要讽刺挖苦一番:“其实呢,不是人家铁杉不想快长快大,是我们尊敬的包大师太积极啦,积极得像虐待狂。可怜哟,双休也不肯放过我们南方铁杉!折腾吧,阿门。”
“少讲风凉话,现在是你折腾我!三缺一了,你就来打我这张‘铁杉牌’。有本事你培育出几个反季节蔬菜品种来。”倔强的母亲当然不服,于是两人从讽刺挖苦升级到相互抬杠,争得面红耳赤。
包柳芸哭笑不得:“老爸老妈,今天你们一起打打女儿牌行不?”
“女儿,给你十分钟,你能动员你妈去游漓江,旅游费用我全包!”
“妈,听到没有?老爸让我和你一起放他的血。”
“放他的血?他请客我买单,哪次结账不是放你妈妈的血!”
“冤枉哦,哪个月工资不如数交给你这把铁算盘?”
“得,我是铁算盘。今天我豁出去了,陪我们女儿游漓江,你买单呀!”边说边收拾试验用具,“今天为了女儿,我就不侍候南方铁杉了!”
“南方铁杉……”包柳芸突然想起,眼前的南方铁杉好像在千家峒救援行动中见过,“妈,这种铁杉我在千家峒见过哎。”
包玉玲眼一亮:“你见过?”
“前个月我们去千家峒饮马崖救助一位坠崖妇女,停飞机的小草坪边上就有这种铁杉。”
“你仔细看看,不会认错?”
“飞行员是鹰的眼睛,错不了。”
“我相信,我相信。”包玉玲乐得合不拢嘴,“今天,今天不去游漓江了。芸儿,下午你就陪妈去千家峒,去找饮马崖,去找南方铁杉!”
万明琛气得跳了起来,他用手探了探包玉玲的额头,“没发烧吧老太婆!告诉你:打个屁就以为拉金屎,那是憨崽;掐了头还雄纠纠瞎闯,那是疯子!”
包玉玲甩开丈夫:“去,去,找你的牌友打牌去。”
万明琛背着手转悠了几圈,摆出一脸的严肃:“我说包大师,千家峒地区气候条件恶劣,即便有少量野生的南方铁杉也不适合用于研究。我尊敬的包大师,一大把年纪了,何苦到那穷山恶水、处处充满危险的千家峒去猎奇!”
“万大师,你还说对了。猎奇猎奇,不狩猎怎会有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