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历经几年奋战,作为统帅的陈桓深知百姓们对于战争的痛苦及厌烦,率领“契军”在大陆东面寻得一块易守难攻之地,在这宛若世外桃源的土地上建立起国家。
而这个国家,便是契国。
此刻正是适合宴饮的戌时一刻,正殿外的前庭两侧的席位早已高朋满座,文武百官们的脸上各各是神采飞扬,觥筹交错间,笑谈声此起彼落。
一旁乐队传来古琴琵琶铮铮然,悠扬的乐音声响彻灯火通明的宫殿前庭。
伴随着乐音,几名身着青色丝绸的纤细身影甩着水袖,鱼贯步入中庭。
坐在高处的男子有着一头淡紫色及肩的发丝,一双深邃如深潭的眸凝望下方开始随乐起舞的艺妓,可手边金樽内的温酒却是连动都没动,如今早已冷却不少。
“如何?”
轻若细语的嗓子滑入欲要举起酒杯的男人耳畔,他缓缓眨了眨眼,目光从正在旋转及移位的艺妓身上收回,转而投往立身在后的男子。
“什么如何?”
男子嗓音有股说不出的霸气,他冷笑,阖起双眼,握着金樽的手伸了出去,身后的男人优雅倾身,执起酒壶替他斟了酒。
“臣为您准备的歌舞。”斟酒完毕的男人没有收回身子,乌黑色的发丝垂于两侧耳盼,他持续抱持着这样的角度,如墨般的眸子有些逾矩得盯着手握金樽的男子。
契国开国元首、也是现任的皇帝陈桓听到此言,沉默数秒,倚着的俊脸轻轻叹了口气。
“你知道么,现在邱将军领兵在外抵抗欲要侵略国土的国军,结果爱卿竟然还这样明目张胆的┅┅”
“这个嘛┅┅”
黑眸闪烁瞬间闪出几许寒光,身为契国的尚书黄尚薄唇勾起淡笑,秀气的脸蛋摆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正当此时,一旁乐音嘎然停止,并非乐音突然止歇让陈桓分了心,而是退去那群青衣艺妓后,紧接着苹身上场的,是名身着一袭惹红显眼衣裳的高窕女子。
女子有着一头褐色带金的长发,由一把简单大方的发簪整齐夹在脑后。
她朝着上殿,扶手跪地以表敬意。
“喔,终于换她上场了呐┅┅”
“谁?”听到黄尚的话,更加提起了陈桓的兴致。他放下倚着侧边脸颊的手,深邃的眸子专注凝视着位在正中央的女人。
“嗯┅┅”
黄尚只是抿了抿唇,笑而不答,这举动让陈桓挑起了眉间,他闷着心头万般思绪,将酒内的新旧酒饮下肚。
琴声乍时间滑出一连串跨音域的颤音,琵琶声随即附和。
绛衣女子随着乐音轻轻踮起足尖,陈桓似乎察觉到女子的目光,有意无意的投往自己。
那目光带给陈桓一种怪异感,一时间却又想不起来那是什么。
正当脑里快速飞转着思绪同时,底下那名女子对着陈桓的目光已然收回,她缓缓举起右手,左足尖朝反方向徐徐地滑出一个极为完美的圆。
铮。
一只又一只的纤纤玉手快速拨动琴弦,嘈嘈切切,如玉珠落盘。女子舞动如乐色,举足轻点环绕内场,一点一点若似玉珠,啪啪落上致盘。朱色的水袖随着女子令人炫目的舞姿在空气中划出一道又一道弧线,力道有时温柔,有时蛮劲,发出了一声又一声啪唰啪唰的声响。
陈桓替自己斟了酒,馀光看到不晓得何时又退到后旁的黄尚轻缓地举起右手,似乎在下达指令。
这指令,便是乐队前方的鼓阵轰然响起,数名手握鼓棒的男子奋力敲击鼓皮,鼓声憾动屏息凝视在场的文武百官。
不晓得是否自己走眼看错,女子似乎对着做出动作的男人露出了顷刻般的笑容。
不待陈桓多想,女子一个后身连续空翻,水袖环绕于身,接着侧边一个点足,举起右手往左首旁似飞鸟般跃了过去。
香汗自从女子生得标致的脸蛋挥出,一个定身,紧接着又是一个前首连环翻身。
鼓声愈发急促,琴音和琵琶声愈甚,女人舞动的姿态也就愈发迅速,有如刀光剑影般令人屏息。
女子的表情是洋溢的,可陈桓却隐约觉得那抹略施胭脂背后的笑容,像是一张装点华美的面具。
乐声在极为高亢的时刻乍然停止,突如其来的凝滞让在场的所有人无不噤了声。
四周静谧连呼吸声都听得明显,然而舞得激烈的绛衣女子却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数百道视线在时此刻全部投射在中央那名艺妓身上,深怕一个闪神,而错过精彩的画面。
陡然间,乐队奏起一个清音,彷佛应和着个乐音般,原本如定身般的女子在刹那间,点足向上一跃,竟是离地有好几尺的距离。
忽然,一道电光从她那翩然袖口发散而出。再一眨眼,那纤纤玉手之中,竟多出一把出鞘的宝剑。
在场没有一人反应过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握着宝剑的女人朝着高处飞身而去。
“喔?”
临而不乱的陈桓不疾不徐放下手中酒觞,骤然间,那道青光参着剑风,啸过颜面。
“嚓。”
薄唇勾起傲气的笑,剑锋顿时出现在他缓慢举起的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
金色的眸子投注的视线完全没有方才那般杀气腾腾,反倒是浓浓笑意。
“殿下,接得好。”
陈桓先以左手示意欲要上来擒拿女子的护卫军,目光迎上女子送来的视线。
“如果这顶宝剑┅┅不是朕的”湛军”,朕恐怕早就被你给夺了性命罢。”
“呵。”
女子嫣然一笑,同时将宝剑湛军从陈桓的指间抽了回来,原本空的左手滑出剑鞘,将湛军收入内后,便是跪地奉出宝剑。
“黄尚,这是你出的主意罢?朕记得湛军一直都是放在你那的。”目光瞅着眼底下跪地的女子,面无表情的陈桓反身,注视露出笑容的黄尚。
“臣一开始就说了罢,这是我为您特别准备的歌舞。”
“包括这场极为逼真的行刺么?”
“是。”黄尚恭谦的行了礼,陈桓盯着他数秒,接着转回到跪在前方的女子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
“单字凤。”
“喔┅┅凤么?”语气间带有冷讽,他将湛军从女子手中取回,后方的黄尚立刻向前,接过那顶宝剑。
“你起身罢。”陈桓边说,再次举起掉落至地的金樽,眼神示意着女子斟酒。
凤没有作声,水袖底下的玉手捞起方才一片混乱中,仍然完好的酒壶,替他斟上。
“黄尚。”
“臣在。”握着湛军的黄尚拱手,柔声应着。
“这艺妓去哪找来的?”
“嗯┅┅”
这次陈桓是真的查察觉到两道目光在空气中交会,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静默得将杯中物一饮而尽。
“黄尚书是于东市将妾身买下,当时妾身正在市集舞剑卖艺,黄尚书看中妾身的才艺,因此将妾身买了下来。”
“喔,舞剑是么,怪不得有这么好的身手。”陈桓放下酒觞,馀光投向后方的黄尚,“是这样么?”
“她话都这么说了,臣也就不必多做解释了罢?”黄尚抿着浓厚笑意的唇,眼神对着凤示意。
“那麽,妾身先行告退。”绛衣女子再次跪地叩首,接着回身走下上殿。
陈桓的视线紧盯着那名为凤的女子,直到那人在群众中消失成点、化作无,这才好似情愿地收回目光。
“请问陛下┅┅”
忽然有人出现在陈桓右侧,看他的衣着打扮定是传令兵。
他倚着侧脸,望着金樽里、方才女子替他斟的温酒,倒映出他那张棱角分明的俊脸。
“宴会继续。”
沉默数秒后,陈桓哑着嗓,发出不可为抗的洪亮嗓音。
在后旁的黄尚听到这话,俊美的颜面闪过一丝轻藐。
他带有冷意的视线瞪着那名不知所措的传令兵,传令兵惊惶拱手,接着同脱兔般的离开了上殿。
细雨纷飞的山中栈道绵延无尽,踏得底下马蹄声心惊胆颤。
带有“契”字旗号的军队,此刻正深陷于偏狭栈道间,进退不得。
“将军,还是撤退罢,这路真的┅┅不好走呐!况且天气状况不佳┅┅”
“别说了。”最前首架着白马的男人冷声并且回首,一双血色的眼盯着后方的副将,被那样的眼神一觑,骇得副将打了哆嗦,闭上唇瓣。
“都已经到这里,怎么说撤就撤?”
“小的不是不知道邱大人想将国军一网打尽,想当初在狭林时,大人用火攻逼退敌军,打得他们是哭爹喊娘的。唉,大人想趁胜追击的心意我们不是不懂。”说这话的是与男人并排的贴身护卫楚然,对于男子那双血色之眼盯着自己却丝毫不退缩。
“楚然┅┅你也知道,若不把他们打回去他们国家,只要他们还在我国境内,必会时常来扰乱我们。”
契国禁尉大将军邱司闭紧双眼,眉头则是愈发深锁。
绵绵细雨从灰蒙蒙的天际落下,邱司仰起首,让雨点落上他那张苍白的面颊,冰冷的触感正巧切合邱司内心中的情绪。
实在是不想给陛下徒增烦恼,所以这次他才会自愿请兵来平定国军乱境的,若是没有将国军击退,他该拿什么样的脸去见陛下?
“大人?”
“他们兵力所剩无几,兵粮亦是。”邱司缓缓睁开双眼,一道光芒向后映入那些跟从自己争战无数的兄弟们。
“而且我清楚,若我们不攻敌军,敌军也会在我方下山时从我方背后偷袭的,我很了解懂的想法。”
“将军是说,敌军这次主帅、盲将军、有姓无名的董么?”
“┅┅”邱司没有回应部下的问题,目光遥望着这片被雾雨笼罩的山峦。
邱司手扯动缰绳,双腿一夹,底下白马嘶鸣一声后开始踏蹄前进。
什幺姓董无名那些传闻邱司已经听得厌烦,他那“懂”字并非姓氏的“董”,而是单名一字。
为何会叫“懂”这个怪字?印象之中邱司询问他已是陈年过往。只见当时双眼还能视物的懂对着他露出惨淡的笑,嗓子轻脱出了一句“因为我希望,将来能够遇到懂得我的人。”
“懂得你的人,是么?”
那麽,现在又有谁懂我呢?
思绪在脑海里盘旋,就如同这绵绵细雨般的缠绕不休。
“将军,前方那头的栈道好似有人影。”
副将的嗓音猛地断了邱司的心绪,邱司伸手制止后方军旅继续前行。
下一秒,邱司表情骤变,他伸手接过楚然火速递上的弓箭,立即搭上弦。
凝神转瞬,一个“中”字脱口而出,滞了半拍后,一个闷响传遍整个烟雨弥漫的山峦处。
“大人,敌方有十馀人。”侧边的楚然出声提醒,搭着第二箭的邱司点头做为回应。
“中。”
他轻声,羽箭又是一发。
“大人。”楚然话才一出,随即腰间刀刃出鞘,策马向前一一挡下从对边射来那星雨般箭雨。
邱司完全没有停下手边动作,在楚然替他挡箭的同时,他同时间从箭筒抽出三支羽箭同时搭弓,一个一个“中”字又出,射穿躲藏在雾雨之中的国敌军。
“楚然?”
“只剩一名┅┅啊?!”楚然登时一惊,邱司还未问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一支燃着火苗的羽箭,突然划过冷寒的空气,直截向邱司的颜面扑来。
“大人!是┅┅”
手中木弓一松,邱司迅疾侧过身,同时手腕翻转,一把银枪立刻转入他的手中。
“锵。”
银枪挡下速度出奇飞快的火羽,可挡了一支,又来了三支,即便有楚然在旁挡箭,火羽的数量却不减反增。
“大人!这是┅┅”
“我知道。”一到银弧划破虚空,挡掉流星般飞驰而来的火羽,“楚然你带着军队后退,我自己去见那个男人。”
“大人!”楚然握着手中宝剑,发出悲鸣。
“听令。”浑厚的嗓音在山谷间回荡,邱司与楚然就这样对视数秒,而后楚然轻声叹了口气,拉起缰绳向后方退去。
说也奇怪,敌方似乎清楚这头的情况,火羽也不再从他处射向这头。
邱司顺了顺自己的呼吸,提着散发出冷冽银光的长枪,驾着白马往方才发送火羽的方向行去。
邱司独自一人驾着马,绕过几个看来极为相仿的栈道口,不上几时,他便在一座筑在半山腰上的小亭上,寻得发射那些火羽的主人。
“嗯?你真的来了?”
男人的嗓音就像是这片绵长细雨般,如梦似幻,却又清清楚楚的传入邱司耳畔。
邱司没有下马步上阶梯入亭,目光冷漠地凝视立身在亭内的男子、国大将军懂。
“请你撤兵罢!大势已去,这次扰乱我国的行动也该停止。”
“你的意思是,担心你们国家的安危,还是在担心我的安危?”懂仍旧没有回身,仍旧是背对着邱司,一抹紫影在血色眼底中看来,是冷傲而不可亲近。
“别浪费时间说一些没有意义的话,懂。”邱司皱着眉头,扯开了嗓音,“退兵罢,回你的国家去。”
“这么不欢迎我?”
懂终于反身,原本该裸露的双眼此刻缠着雪色布条,上头则以墨水撰写着数句不明符文。深紫长发整齐以发冠扎在顶上,发冠上缠着写满符文的布条,超过的部份则从两旁垂落。
“现在这种时候不要跟我闲扯淡。”邱司拧着眉,目光投向忽然反身的懂。
懂的唇角微勾,就此不再说话。
四周很谧,只听得到雨水轻轻打上小亭檐上的丁丁声响。
“陈桓陛下还好罢?”
“如果你肯退兵,那他便会很好。”想不到沉默完后的第一句话竟是这般话语,不免让邱司挑起剑眉。
邱司原欲要开口继续劝说,只见懂举起右手,雨中迅即传来一阵呼啸,一苹展翅的巨鹰拍着翅膀,落上懂伸出的食指指尖上。
看着懂对着巨鹰喃喃细语数秒,巨鹰再次展翅翱翔离去。
“好了,邱司大人,你可以放心回师了。”
无法视物的眼面着鹰飞离的方向仰望,夹杂笑意的话语从冷冽的空气中传入邱司耳畔。
邱司顿了几秒,接着拱手,也不管懂是否真能察觉到。
轻声呢喃他的名后,邱司扯紧缰绳,“驾”字声回荡于雾雨迷蒙的山峦、还有那座小亭。
马蹄声渐远,雨声也在逐渐大了起来。
“唉┅┅”独留在小亭内的懂挨近已经班斓的扶手处,仰首轻叹。
“要是他能懂你的话,那种表情在你的脸上,也就不复出现了罢┅┅”
要是陈桓懂得你对他的忠心的话。
“要小心。不过这话,实在轮不到身为敌人的我来告诉你呐┅┅”
一道白光划过天际,轰隆雷声,响彻整座云雾山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