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戮重重叹了口气,收起严肃的面孔,露出缓和的笑容,轻声道∶“好了,都下去罢,再这里犯愁也不是办法。”
南宫戮柔和的嗓音流过众官员的耳畔里,有如此刻末春微风般,有些炙热却也柔顺。
他们怯然战起,缩紧肩头告退离去。
南宫戮伸手取用了一口茶水,看着这些人的背影,他不由得露出无奈的笑。这些都是驰骋沙场的武官,但是见到皇帝后各各却像待宰的羔羊般畏首懦弱。
他举起手,目光瞅向自己如女子般纤细白皙的葱指,望着无名指上佩带的墨黑银戒。
“只要有能力,什么人都能成为皇帝┅┅么。”他喃喃低语着过去曾经对懂说过的话语,冰冷的薄唇轻轻吻上银戒上头的黑蛇雕纹。
南宫戮独自一人踏入位在汀兰宫后方的凤仪宫,一路上婢女们和太监们看到兰帝竟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后宫长廊,没有一人表情是震惊而惶恐的。
南宫戮心中冷然一笑,思了自己在欧阳氏住入凤仪宫后也仅来过那麽一次,而且还是在夜间,也怪不得这些下人们会有如此惊讶的反应了。
越过厅堂门槛,衣摆鼓着劲风发出烈烈声响。黑眸扫视宽阔的厅堂,一眼就视到端坐在古琴前的独孤妗。
独孤妗垂着眼眸,修长的睫毛正巧遮挡住目光。她望着底下琴弦似乎有些出神,因而没注意到走入厅内的南宫戮。
他站在远方,静静地观察着独孤妗。原本在旁忙进忙出的奴仆们见到圣驾到来,便想通报独孤妗,只是南宫戮一个挥手,各各都禁语走了出去。
南宫戮眯起眼,眼前这个画面愈发眼熟,但总是无法从模糊的片段记忆中,寻出任何对此人的印象。
独孤妗束着简单的发髻,上头插有襄有翡翠石的簪子。耳畔流出几绺黑褐发丝,纤瘦的躯体伸手抚琴低声歌唱着∶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
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
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一曲唱毕,独孤妗像是忆起什么甜美的回忆般,火红的唇角漾起幸福的微笑。
这些南宫戮自看在眼底,他很能确信当独孤妗现下思着的定非自己。
“┅┅欧阳小姐。”
藏在睫毛底下的靛眸猛然一抬,南宫戮那张似笑非笑的秀气面容倏地倒映在独孤妗的眼眸眸底。
独孤妗愣了好几秒,彷佛认为眼前这人是幻觉般。半晌,她才缓缓收起置在琴上的手,起身恭敬地做了个福。
“妾身见过陛下。”
“免礼。”南宫戮腾开衣袖,在独孤妗面前翩然而坐。独孤妗原本想要开口唤下人备茶水,可是偌大的宫室内如今竟没有看到半个人影。
“不用了,那些人被朕遣下去了。”南宫戮微微勾起唇口,黑眸直盯盯地望着独孤妗。
独孤妗怔忡地望了他一眼,不晓得是否因为心虚,美眸很快的转了开来。
“方才那曲,是朱淑贞写的《清平乐》罢。”南宫戮说话的口吻极轻,像是谈论今日天气如何般平淡。
靛青涩的眸闪过一丝慌乱,果然还是被他给听到了,她心想。
就只不过是闲着发慌,忽又想起几日前独孤戾偷偷带着她出去游湖的景象,情不自禁地便歌出这首极为符合她内心情境的词曲。
独孤妗飞快地将底心的情绪掩饰过去。她微微颔首,低声回应。
“是想到了什么?在家乡的恋人么?”他发出咯咯轻笑,续道∶“不会是朕罢?朕自从那日以来就没再见过你了。”
独孤妗自听得出南宫戮里话中的调侃,可是当听到他这样说时,又不免得想起了独孤戾。
眼看眼前的女子没了那日娇蛮的气焰,南宫戮只觉得有趣。或许是被他说中了罢,这种年纪的女孩子在家乡里,怎么可能会没有一两个要好的青梅竹马呢?
南宫戮的臆测也算是猜对了,毕竟独孤戾也算的上是独孤妗的青梅竹马,只是这个“青梅竹马”身上还与她流着相同的血脉。
“听说你今日就要返家了?”南宫戮笑着问道。
独孤妗瞅着南宫戮的笑脸,心里一阵诧异。因为印象中,无论是小时候或是进宫这些时日,他对自己从来没有露出这种几近温柔的笑靥。
独孤妗点了点头,望着南宫戮斟酌了半晌,绛唇缓缓开启正要开口,却先被南宫戮的话给断了开来。
“你找朕有何事?”
听到南宫戮沉了嗓,想必也是知道独孤妗会冒死找人请对自己没有多少好感的兰帝前往凤仪宫,定会是相当严肃的事罢。
独孤妗也就开门见山地说了,她从怀里揣出一样物事,递给南宫戮。
南宫戮接过手,定眼一看,顿时间抽了口气。
“这什么┅┅你怎么会有?”他抓起那把漆黑色的双蛇匕首,置在他与她两人视线交会处。
“当初父亲替我们每个人各锻了一把,你应该还有印象罢?”
“你┅┅”
南宫戮对此毫无印象,他只记得他的兄长南宫尚也同样拥有一把双蛇匕首,却万万没想到,原来当初独孤寞给了他的孩子们每人一把双蛇匕首作为信物,而且还是在南宫兄弟出生后才锻造出来的。
南宫戮再瞅了眼笑得怅然的独孤妗,脑子里忽然发出嗡了一声,像是忆起什么似的恍然大悟。
“想起来了么?”独孤妗扯着苦涩的笑容,端正起坐姿,对着南宫戮行了个礼。
“妾身名为独孤妗,抱歉欺骗皇弟您了。”
南宫戮飞快的在脑里搜寻这个名字,很快他便想起当他在成为南宫尚影子时,角落总是有道热切的视线注视着她的兄长。那时年幼的身影与眼前这名女子逐渐叠合在一起,终于让他想起了眼前这人就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姊。
“姊姊┅┅”南宫戮生疏地唤着。这两个字对他而言,终究是陌生的。
独孤妗脸上浮现极为复杂的笑容,目光落上垂头有些无措的南宫戮。
过了半晌,见南宫戮仍一语不发,独孤妗这才开口轻声∶“不习惯是正常的,毕竟以前几个兄弟姐妹们都不会用这种词称呼对方。”
“嗯┅┅”
南宫戮心想也是,在那样勾心斗角的重重宫阙里,嫔妃们各各针锋相对,当然皇子们在私底下欺侮其他皇子的事也就屡见不鲜。
自己和尚哥只是其中一个并非靠正式选秀进宫的女子所产下的双生子,况且还因产下他们而死去。死去的嫔妃对一个永不缺乏美女的皇帝来说根本没有任何用处,且因两人是象征不祥的双胞胎,遭受的冷漠及残暴的对待比一般皇子们更甚。
“还是用普通的君臣之语做称呼罢,不过您称我时可别在称什么‘欧阳小姐’了。”独孤妗晒笑道。
南宫戮抬起脸,黑眸直瞅着眼前极为美艳的女子,这个身上也和自己留有那个男人血脉的亲人。
曾经他是那麽痛恨独孤寞,可是就在他失去他最敬爱的兄长后,他发现那些和他身上留有相同血脉的人们是他最后能依靠的人们,即便心中多有不愿,可是那种底心内冀望受到依赖的心却越发越强烈。
原以为他的兄弟姐妹们全都在那场叛乱后丧生,如今让他知道还活在世上的就有待在国的懂,待在兰京城的独孤戾,再来就是眼前的独孤妗了。
南宫戮默默颔首,将手上的匕首交还给独孤妗。眼光瞅着那双白皙的手接过那把双蛇匕首发出幽冷的寒光,骤然脑里浮现一段被深封在记忆深处的画面。
那日深夜,外头正好下着雷雨,骤雨敲打在破败的屋檐上,好似随时都会将这栋危宫拆毁般发出嘈杂嘎喳声响。
南宫戮身体裹着毯子,缩在墙角望着眼前的橘红烛火发呆,浸湿的黑发不断凝出水珠,冰冷地溅上满是擦伤的秀气脸蛋。
屋外忽然雷光一闪,雷声大作,吓的南宫戮不禁缩紧肩头,口里不断呓喃着“尚哥怎么还不回来”等话语。
就在此时,房门被悄悄推了开来,南宫戮恍然抬起头,一眼便看到全身被雨水打湿的南宫尚就近在眼前。目光瞅着,就算被雨水溽的狼狈,却不减南宫尚身上自然散发而出的非凡之气。
他还来不及出口唤住他,南宫尚便伸出手将他紧拥入怀。怀里的温度是他不曾感受过的,既冰冷潮湿,可却又像火团般温暖。
南宫戮不自觉伸出双手,紧紧搂着眼前他唯一的依靠。
“┅┅尚哥?”
南宫尚松开臂膀,下秒,南宫戮冰冷的双手立刻感受到有某样物事沉甸甸地落入他的手中。他垂下头,眯起眼细看,竟是一把看来就十分贵重的短匕首,手握处以极为精细的雕工雕一双相交的墨黑毒蛇,如血滴般的蛇眼熠熠生辉。
“这是┅┅?”
“你别管。”南宫尚的嗓子是哑的,摇曳的烛火下,将那张俊逸的脸映的火红。
“可是这个看起来好像很贵重,我┅┅”南宫戮的话被断了开来,他感受到滚烫的掌温裹覆着他持有匕首的右手。
他怔忡地抬起脸,黑瞳不解地瞅向南宫尚。
“我也有一把,你收这就是。”
“这到底是┅┅”
“你今天话很多呢。”南宫尚冷然一笑,看到南宫戮脸上还在淌血的伤口,从怀里取出一块干净的绢布替他擦拭。
“不是说了别在其他人面前出现么?”他笑着,笑里有着数不尽的温柔。
“一开始┅┅”南宫戮嗫嚅着,“还不习惯。”
南宫尚无奈地叹了口气,南宫戮怯生生地对上他的视线,又悄然别开。
他将视线移到手中那把双蛇匕首,心想如果尚哥也有一把,那麽意思就等于是两人一同拥有相同的东西了罢。
思及此,南宫戮抬起兴奋的小脸望向正在拨弄长发的南宫尚,南宫尚眼角勾了他一眼,发出同翠玉敲击般好听的笑声。
这时候回想起来,那时候原以为这把匕首只属于他与尚哥之间的牵系。南宫戮讽刺的露出笑容,知道原来只要是那男人的孩子都有一把,怀里揣的这把匕首顿时间令他感到恶寒。
还有他令他想不透的是,他记得独孤家的王徽是一龙一凤,什么时候是双黑蛇了?印象中尚哥对他说过,双黑蛇代表的就是他们南宫,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独孤妗的声音唤回南宫戮的神智,南宫戮轻轻眨了眨双眼,神情恍惚地注视着独孤妗。
“陛下,这次我会找您来,并非只是将我的真实身份告诉你。”独孤妗敛起面容,嗓音略显低沉。
南宫戮微微颔首,目光瞅着张在独孤妗眼前的古琴,看着上头的雕纹正是象征旧若兰、也就是独孤家的一龙一凤,令他不禁蹙紧眉头。
“陛下,范太傅欲要拥立他人篡夺帝位。”
独孤妗注意到南宫戮的目光滞留在琴上的雕纹,心里是五味杂陈。
南宫戮悠悠地将视线转回独孤妗,“朕知道,你是范太傅的人,朕记得那晚就曾跟你说过了。”
“是。”独孤妗回应,思忖半晌,绛唇又启∶“可是您只知道范太傅是想要将旧党的势力遍及整个朝廷,将您提拔的新党势力给扫出朝廷。拥立同样流有独孤血脉的┅┅独孤戾继承皇位。”
说到独孤戾时,独孤妗稍稍顿了会,也不晓得是怎么样的一个心态让她无意间有了这个举动。
南宫戮微挑起眉,片刻,嘴角逐渐浮了抹淡笑。
“只要稍做联想,就能知道戾和范太傅有来往。”
“我要说的是,事实上并非如此,戾他自己对皇位没有丝毫兴趣。”
我只关心你,皇位什么的都不干我的事。独孤妗脑海闪出当初独孤戾对自己说的话,面色不禁微润,却又猛地想起南宫戮就坐在对首,心虚般地伸手轻轻抚了抚发鬓掩饰。
“这种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南宫戮露出不以为然的晒笑,“或许他适合的是风花雪月之地罢。”
“他才没┅┅”
听到南宫戮这样说自己的恋人,克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就这样脱出口。
南宫戮怔忡地瞅着自知自己鲁莽的独孤妗,黑眸里闪烁着疑惑的光芒。
独孤妗紧张地揪紧衣裳,斟酌着该怎么对南宫戮做出合理的解释时,南宫戮却是手抵下颔,发出清脆的咯咯笑声。
“呃?”柳眉微挑,“陛下?”
“原来如此,怪不得方才会唱了这么首词。”见独孤妗脸上一下刷的火红,南宫戮暧昧地笑了又笑。
他轻轻摇了摇首,敛了敛面容,“所以,你是来告诉我范太傅放弃要戾篡夺皇位的么?”
“或许这也算是其中一项。”独孤妗微咬下唇,顿了片刻,“范太傅知道戾没有篡位的意愿,便想自己┅┅”
她注意到南宫戮做了停止的手势,靛青涩的眸茫然地瞅着他瞧。
南宫戮轻声叹了口气,带着有些遗憾的眼望向独孤妗,“他想要篡朕的位朕早就知道了,只是朕还以为他是明着帮助戾,暗中却是培养自己的势力,等到时机成熟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朕拉下帝位。”
独孤妗静静聆听着南宫戮用着没有任何音调说着的话语。明明时序已是立夏,她却感觉像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冻的她发颤。
“唉。”
南宫戮蹙紧眉,望向独孤妗。看着她略显畏惧的面容倒映在眼帘,此刻的他也不觉对她有所亏欠。
果然还是留着他的血脉罢,他惨然一笑,冷酷无情的君王后裔。
独孤寞,他的父亲,在他模糊的印象中,他是拥有所有人都望尘莫及的俊逸美貌,却同时也是个嗜血成性且荒淫无度的暴君。这样一个男人,在这样的乱世之下凭什么能够统治整个大陆的若兰王朝整整二十六年?
南宫戮自行断开那些每次回想起就会觉得憎恶的独孤寞的思绪,重新将视线望上独孤妗,视线也比方才温柔许多。
“这些朕都已经知道了,还这样麻烦你在离宫前告知朕。”
“哪、哪里,我也不想看着┅┅看着若兰被姓范的人给篡夺。”
南宫戮自是知道独孤妗未脱出口的字词是什么,却也没有明说。他优雅地站起身,转身前冲着表情甚为复杂的独孤妗开口道了一句∶“不过还是谢谢你告知朕,回家时注意安全。”
独孤妗茫然地看着那抹纤细身影消失在她的视界,忽然她有种错觉,彷佛这些年来对南宫的执着都只是盲目的追求,根本无法称得上是“爱”。
或许在她小时第一次注意到角落那道炙热的视线后,她就浑然不觉地爱上了那道视线的主人、爱上独孤戾了罢。
华灯初上,木怀里揣着一叠厚厚的奏折往言府方向归去。她每跨一步,心中的忐忑便又增一些。
粉色的唇瓣抿成一直线,她忽地停下脚步,回首,目光遥望远方正好迎著东升轮月的宏伟宫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