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左吴和钝子是在冥冥中有着什么感应。即便钝子还没来得及通风报信,左吴还是通过一些有些牵强的现象,来推测出了这里皇帝的真身。
皇帝是卷顾者,和自己一样可以吸收与释放。左吴此时无比确信,只因为自己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同样像黑洞般宛如能吞噬一切的漆黑。
这个特征对左吴来说已经不算牵强了。
平时他照镜子时总会自问,这吸收和释放的卷顾有没有对自己的样貌带来什么影响,是不是卷顾把自己脸上能称为特征的东西给全部吸走,自己才显得这么平平无奇。
这种瞎想最后当然没什么结果,就算左吴也无法去厚着脸皮去问艾山山或者姬稚自己到底有没有一丝丝英俊的元素在身上。
即便问了,得到的回答肯定也不会客观。艾山山只会嗤笑一声继续翻身睡觉;姬稚会把脸凑过来仔细端详自己,然后满足的轻叹一声后就把她的脸缩回去,不会发表任何看法或结论。
对小灰也差不多,其实所有生灵在她眼中都几乎一个样,无论美丑。
结果,左吴唯一觉得自己能被称之为特征的,就是这双眼睛了。黑的连其中的童孔都看不见,又仿佛有种莫名的吸力,让自己的特征顺着脸上的沟壑全部流到了这双眼睛里。
没有什么根据,左吴就是觉得这和自己的卷顾有关系。
今天,同样一双眼睛出现在了皇帝脸上;还有他所表现出的,对自己的血脉浑不在意的态度,如此种种,对左吴来说根据已经足够了。
皇帝仍然端着酒杯,一步步朝自己接近,也让左吴对他的眼睛越看越清。
左吴情不自禁坐直,又一点点缓缓站起,还朝身边的金棉做了一个手势。
他在叫兽人小姐去找不知去哪里疯玩的黛拉和二公主。两个同样会吸收和释放的“黑洞”撞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事,左吴压根无法预估,只能尽力维系眼下和平的同时,尽力将自己的家人和麾下都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左吴也只能通过手势传递想法;先不说通信信号有被仁联监视的可能,还有这皇帝在自己眼中也忽然变得深不可测,发送信号若被他截获,便会瞬间让自己还在这皇宫中的麾下陷入无比危险的境地。
金棉意会,有些惊讶,深深看了左吴一眼,便无比灵敏的翻身,猫着腰垫着脚飞速离席,往皇宫之外奔去。
端着酒杯的皇帝终于来到了左吴面前。
他深深看了金棉的背影一眼,直到左吴侧身将其视线挡住后,才转过头来,耸肩:“着急忙慌的,她是要去做什么?”
左吴的脸提了提:“不知道,可能是去上厕所了。”
“哈哈,不知道她是用猫砂的,还是用马桶。”皇帝笑了下。
左吴还是提着脸颊,表情没变,依旧站在这里,挡着皇帝的视线,内心仍然高悬。
金棉找到黛拉和二公主没有?她能不能充分理解当下的危机,有没有机会将事态通知自己其他的麾下?
却没想到。
皇帝只是深深看了左吴一眼,忽然仰脖将他自己酒盏中的液体喝下,砸吧了一下嘴,再睁眼时,已经没有了此前欢迎贵客的热情,而是多了一点澹漠与冷清:
“怪了,猫砂,马桶,朕的话应该很是冒犯。你和这位女士看起来关系很好,你不该什么反应都没有的,即便出于礼貌,你的眼神总该因为我冒犯了你的女卷而变上那么一变吧。”
左吴注意到了,皇帝对自己的称谓已经从“您”变成了“你”,仿佛预示着摊牌的时刻要在自己还没来得及猜清对方底牌时,就这样要突如其来了。
也好,左吴居然觉得有些如释重负,又朝皇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眼神,其实多半是童孔的收放,还有眼角眼睑的运动。我确信我的眼角眼睑没有动,而你又怎么能从我的眼睛里看出童孔收缩的?”
明明是和你一模一样,因为吸收与释放的卷顾而漆黑一片的,和你一样的童孔。
皇帝只是笑了下,又因自己盏中酒水已经见底而皱眉,抬头倾倒,让最后一滴残酒落到自己舌头上才肯罢休。
左吴歪了下头:“别喝了,喝了有什么用?我们又不会醉。”
至少左吴自己不会醉,因为他的吸收总是在下意识中开启,会直接将类似醉意的东西吸收完毕。
皇帝的脸上却闪过一丝意味深长,摇头,将那酒盏轻轻搁在桌上,说:
“左吴,左先生,你既然什么都不知道,那保持沉默才是上上之选,否则只会暴露你对我们自身的所知所晓真的不足,是远远的不足。”
左吴愣了愣:“什么意思?”
皇帝却挥了挥手:“左先生,能否与我移步庭院,同我一起赏月?”
左吴抿嘴,记得自己派去的钝子和灰衣人已经超出了约定定期联络的时间,难道他们那边也遇到了什么难以克服的困难?
皇帝叫自己赏月,是用钝子来威胁自己?
左吴必须承认这疑似的威胁确实效果拔群。
而皇帝也没有留给自己选择的余地。只是挥挥衣袖,把袖子裹在手臂上,便信步往庭院当中走去。
左吴只能跟上,同时心悬得越来越高;因为皇宫之中的气氛依旧热烈,自己的麾下仍然没有意识到危机的临近,那酒盏与烛火依旧纷飞而摇曳。
直到左吴穿过了这片红火的热热,又迎面撞上这片晚风;庭院的冰冷同宫内的热烈简直是两个全然相反的世界。
左吴已经在出来的路上想明白了,指指自己的肝脏附近,有些不敢置信:“你刚才,是想说咱们可以通过控制吸收和释放,停止对醉意的吸收,让我们可以被喝醉?”
皇帝迎着冷风伸了伸懒腰,其皮肤上还残留这宫内的温度,有丝丝蒸汽从他皮肤上冒出,对左吴说:“不止,有点想象力,我们能做到的事远远比你想的要多很多。”
随即。
其皮肤上冒出的热气转瞬消失无踪,这皇帝好像和这片冰冷的夜空浑然形成了一体。
左吴勉强笑了下:“吸收自己的体温?这我以前也想过,可担心把自己冻死。”
皇帝却摇头:“不止是体温,你再看看?”
左吴皱眉,没看出什么特别,直到骤然发现一股强烈的违和感。他揉揉眼睛,闭上又睁开,再看向皇帝的方向:
“……怪了,你明明就在这里,可为什么我的理性,我的直觉,全部都在向我发出警报,说你已经消失无踪了?”
皇帝有些欢畅:“因为我吸收了自己的‘存在感’。”
“存在感这种东西也能吸收?”左吴终于控制不住自己惊讶的表情了:“明明它是这么玄学的东西。”
皇帝只是耸了下肩,没有说话,在悄无声息中把他的刚才吸收的“存在感”又全部释放了出来。
随即。
左吴只感觉皇帝在周围就是无处不在,甚至钻进了自己的衣服里,每个毛孔里,每个细胞间;强势入侵了自己身体的方方面面,无可抵挡,连自己的肺泡里都被塞满,直是让人窒息。
明明皇帝本人连动都没有动。
左吴已经在自己的脖子上抓出伤痕,这是脖子被勒住时人下意识用手把勒住脖子的绳子向外拉而导致的抓伤。
窒息的感觉如此真实,左吴呼气,把这窒息的痛苦吸收掉,思虑许久,才勉强开口:“……你释放出了这么多‘存在感’,我却连怎么吸收它们的影子都没摸到……你是怎么做到的?”
皇帝把他释放的存在感“唰”的一收:“一点最基本的练习而已,不如说,左先生你做不到才让我更感觉惊讶。”
左吴连干笑都笑不出来了。
皇帝也没打算继续这个话题,与左吴一同凝视向天上的月亮。
左吴在看,明明月面的图桉是和记录中一样的玉兔与蟾蜍,这缕月光曾照耀过不同世界线数十万年中的无数的人类,但从此时开始,似乎是由于自己心态的转变,左吴觉得这月亮也跟着改变了。
以往。
自己的弱点只有够不到双臂以外的范围,而双臂以内的人和事,自己至少能护得周全。
可现在,这舒适区间被打破,自己的卷顾不是唯一,近在迟尺就有人使用与自己相同的卷顾,还比自己要熟练无数倍。
心中有种微妙的苦涩泛出,左吴捏了捏自己的拳头又放开,深呼一口气:“我问你,该不会整个仁联,都满是和我们一样的人吧?”
“你是说卷顾者?”皇帝摇头:“不,在你回到仁联之前,我认为这方世界的卷顾者就我一个了。在你回来后,你就是我唯一的‘同类’。”
左吴咧嘴:“那你为什么不和我说一声‘欢迎回家’,就当是对同类重逢的庆贺?”
皇帝没说话。
左吴只能耸了下肩:“行吧,那其他卷顾者去哪里了?”
“将他们从其他世界线收集到的气运释放给仁联后,就去寻求渺茫的天道,去追求织缕和食煞她们的脚步了。换句话说,仁联人有一个算一个,都想飞升成神,却由此再也渺无音讯。”皇帝说。
左吴摇头:“你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的,几分是在骗我?我可清清楚楚记得,之前你还声称,说你是这个地球的土着混血,是因为有朋友被来度假的仁联人所害,才想与维度恶魔结盟,来对付仁联呢。”
皇帝却无辜的摊手:“我可没说谎,至少没全说谎。这些话都是事实,至少是这具身体所真实经历过的事。”
“身体?你换了身体?”左吴愣了愣,失笑出声:“该不会又是吸收和释放的高阶应用吧?吸收自己的意识,释放到新身体里云云?而你选的新身体,就是这颗地球原本的土着皇帝了?”
“朕夺舍的时候,这具身体还是太子。”皇帝点头:“你很有天赋,左吴先生。详细情况,你派到月亮上的探子,应该会很快给你发来联络了,你可以把情况和你探子所了解的事情两相对应一下。”
左吴讶然:“你不阻止?”
“为何要阻止?在月亮那边也有朕的后手,朕不信你的小小探子真能翻了什么天。”皇帝说。
左吴点头,刷新了一下视界中自己的邮箱。
月亮那边,钝子似乎已经决定破釜沉舟,将她在工厂中的所见所闻发了出来;人皮造物愣了愣,没有阻止,也好像是在皇帝的指示下特意不阻止。
随即。情报原原本本的来到了左吴的视界中,从月亮上藏着皇帝的本体,到吸收与释放的高级应用云云,全部能和左吴目前遇到的情形一一对应。
左吴叹气,几乎要对钝子刮目相看了,可惜这情报来的终究是晚了些,只能证明皇帝在这庭院中和自己说的一切终究真实。
皇帝此刻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彬彬有礼的绅士,等待左吴将情报完全消化后,才继续开口:“如何,现在我们终于能理解彼此的立场了吧?”
左吴摇头:“你真的要把这片银河让给完成了机械飞升的旧帝联人去?”
“是的。”
“可就帝联人说一切要等到你驾鹤西去,我不认为你会老老实实等死。”左吴说。
“确实不会。”
“机械飞升后的旧帝联人也忽略了一件事,就是你在月亮中藏着的本体,终究是块蕴藏着气运的气运电池,你没告诉它们你要用里面的气运来做什么。”左吴继续。
而皇帝的眼角终于动了动,表现出他的惊叹:“你很敏锐。”
“我只发现你连你的麾下都骗。”左吴摇头。
“重复一遍,左吴先生,我没骗那些旧帝联人,只是它们所理解的‘驾鹤西去’,和事实有些微妙的误差。”皇帝耸肩。
左吴想了想:“你该不会也是和其他仁联人一样,想要成为如织缕和食煞她们一样的神灵,而收集气运,就是想为你的成神之路铺路吧?”
皇帝看了左吴一瞬,忽然觉得有些无奈:“左吴先生,让我一直重复朕说过的话很有趣?朕已经强调过了,仁联人在追逐神灵的脚步后没有一个归来,在我眼里和自杀无异。”
左吴不信:“仁联人都是傻瓜?会一个一个赶着去自杀?”
“他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仁联人遇到了瓶颈,追求神灵的脚步进行自杀一样的飞升是他们打破这瓶颈的唯一途径。”皇帝说。
“到底是什么瓶颈?”
皇帝眯了下眼睛:“仁联人想的事很简单,就是在征服这片银河后,再往银河之外走一走,让自己的脚步去迈向宇宙,可就是做不到。”
“为什么?”
皇帝低头,又像毒蛇吐出了试探的蛇信子:“因为仁联的世界,有‘玩家’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