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顾大娘,当年从来没给过他好脸色,现在却满脸堆笑,恨不得在涂生身前身后围着打转。这个是贴不上小公爷,顾三爷嫌她上不得台盘,只得退而求其次,来巴结小公爷的伴当。
顾大娘本来还自矜身份,“我是谁?我是小公爷的岳母。就算他父亲,那么大一个大领主,见了我也要称一句亲家母。他一个下人,值当得我……”
顾三爷喝道:“屁都不懂,胡说什么。小公爷亲口说,这是他的救命恩人,又武艺高强,力大无穷。他现在是下人,你当他还能当多久下人,还能长久是个下人?”
顾大娘惊道:“那他今后,岂不是能当个大将军?”这才不摆架子,拿涂生当现任大将军一般巴结。就连涂生推说跑多了累了,吃不得酒席,要先回去睡觉,她竟然也一路跟着进屋,坐在床边,将那些最无味、最俗的巴结话一遍又一遍说个不住。
“……立了这么大功劳,今后一定当个大将军……”
涂生向来对这老婆子没好感,今天又是这么气不顺,更加将她厌恶到了骨子里。更不用说顾大娘每夸奖他两句,便忍不住要吹嘘十句自己女儿如何嫁给小公爷、自己今后如何发达。“连画都画不出这么般配……”“大娘往后一定提拔你……”“你只要说一句有我给你撑腰……”
涂生听得恶心欲吐,更见不得她那副得意扬扬、沾沾自喜的臭模样,忍不住便想刺她两句。待顾大娘又一次夸奖“你是我们家小公爷的救命恩人”,涂生道:“什么救命恩人,偶然碰上而已。于歪嘴那几个人谋反,送给我这场功劳。”
涂生猜测,陈杞既然那么高兴(高兴得成了个傻子!)一定不想惹得小玉姐的父母不快,所以一定不会提起于歪嘴的事,免得好端端的,让大家败兴。
果不其然,顾大娘听他说于歪嘴谋反,不由得一愣。“于歪嘴?你说的不是我们庄上那个……”
涂生装糊涂道:“哪里是你们庄上的,那是吴寨的,在那边当队长,嘴有些歪,像这样……嘿,那个人胆大包天,竟然要刺杀小公爷。你看这不是疯了么。他还有几个手下,老姜、燕七……”
一个个名字说出来,涂生眼看着顾大娘脸色越来越白,竟像个吊死鬼一般,煞白中透着些青黑。能让这老婆子难受一会,也是好的。刚才那么趾高气扬,实在是看得人心里发堵。“顾大娘,你怎的了?怎么好像出不来气的样子?”
顾大娘摇摇晃晃站起来,“我、我还有事……”
涂生恶意满满,拉着手道:“大娘多坐坐,我一见大娘,就觉得特别亲近……”
顾大娘急着要走,但被涂生拉着,哪里挣扎得开。“我、我要上茅房。”
顾大娘跌跌撞撞跑了。涂生却仍是得不着清静。除了顾大娘,另有别人在这里侍候。
顾三爷虽一门心思围着小公爷打转,但怎么会忘了他的那个伴当。“救命恩人”云云,这还罢了。小公爷出来散心解闷,远走数百里,身边不要别的人侍候,独独只带着这个大汉。这个人岂能轻忽!
所以才会让老婆不要在场面上乱蹿,惹得佳婿不喜,只管去陪着那个伴当。像顾大娘这种,到了体面场合,只能惹人笑话,但对个下人、奴仆,絮絮叨叨、亲亲切切,反而能拢住那等人。
但除了顾大娘,自然还有旁人。一是顾三爷深知老婆是个草包,什么事都不能放心让她一个人去做;二来是觉得顾家已经到了这个层次,主母出面,却只有独仃仃一个人,未免不成个体统。
所以派顾大娘来拉拢涂生,除她之外,还少不得要人陪同。按说应该是个女人,比如贴身侍女之类。无奈顾庄没这等配置,若让几个村里泼妇来陪同,或是几个半傻半愣的,绷不起体面不说,还白招人笑话。
折衷之下,陪同顾大娘的,不是妇道,而是村里一个老实汉子。为什么说是老实汉子?伶牙俐齿的,都要随顾庄主应付场面,陪小公爷。挑剩下的,可不只是有些呆笨、美其名曰老实的汉子。
顾大娘跑了,这个老实汉子只好过来陪客。涂生道:“郑老二,我累了,要睡觉。”
郑老二也不问为什么知道他是郑老二,“哦”了一声,站起来就走,才出门又回来。“顾老爷吩咐我来陪你。”端端正正坐在凳子上,两眼望着地下,窘迫得如同受刑。
他倒也知道陪客不能一声不吭,只是完全没话可说,憋了一阵,只能捡起刚才听到的顾大娘的话:“……你立了功劳,一定会当大官……”
涂生哭笑不得,“你那头牛养得还好么?”
顾三爷当年给垦荒团的一些人分过牲畜。都是人口较多的大家族,以此笼络人心。像郑老二一家只有夫妻两个,又没什么特别本事,当然轮不着分。只是顾家有次母牛产子,先天不足,生下来就是个半死,还在产道中把骨头挤断了不知多少根。正好郑老二那天立了个什么功劳,三爷说要赏他,他便要了那头小牛。村里人还以为他是想吃那一口肉,都劝他说,那等没见过日头的东西,吃了怕不吉利。谁知他竟抱回家去,想方设法要救活那牲口。
村里人笑不可抑。这都能活的话,那岂不是天大的便宜,还轮得到这个十足老实的汉子?还是涂生可怜他,顶风冒雪去森林中采来草药,帮着郑老二又是灌又是抹。被挤压折断的骨头,也是涂生用行伍中学到的救治手段,正骨就位,将许多小夹板一一固定。在郑家一连忙碌了几天,终于救活了那头小牛。
涂生还记得郑老二和他老婆跪在地上,一边哭,一边磕头感激。但现在,这个人和他对面坐着,全无一点认出他的迹象,只会嘟嘟哝哝说些“一定做大官”的废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