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生吃了一惊,“你怎么……你是小公爷,怎么……”
“怎么能抛下父母、抛下封国?”陈杞笑道,“居高位者,和平常父母不同。这个且不去说它。至于封国,没了我,我还有那么多兄弟,还怕几十年后没有封君不成?”
涂生心里十分不安。他只想撺掇着陈杞退了和小玉姐的婚事,除此之外,并没想对他不利。这几天相处,他也看出这位小公爷是个好人,而且心里常想着为百姓作主。等他继位,一定是个不错的封君,治下百姓都有一段好日子过。
但怎么退了这桩婚事,他竟连小公爷都不肯做了呢?涂生隐隐觉得,自己这是害了这个人。
“唉,唉,这是怎么说的?怎么不跟顾家结亲,你就连小公爷都要辞了?这是两件事情,切不要将它们搅在一起。”
陈杞道:“做这件事,乃是大大地违拗了我父亲……”
涂生急忙插嘴:“生一场气,也就罢了,毕竟是父子。最多打你一顿。你把你爹气着了,挨顿打也是应该的。”
陈杞摆摆手,“你说的这是寻常父子,和我家不同。他既是我父亲,又是陈地封君,不听他的,便是犯上。但我又想,若我这样也要听他的,那样也要听他的,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听它们的呢?”
涂生:“它们是谁?”
陈杞伸手向上一指。涂生顺着望去,只见群星布满苍穹,从头顶直到天地相接的天低处。
陈杞低声道:“于歪嘴到死都后悔当年没有投身大荒野。我不愿像他那样,抱憾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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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后,两人收拾上路,仍和刚才一样在暗夜中奔驰。只是陈杞不再大呼小叫,一路沉默。
涂生在马前奔跑,后面的沉默压在背上,沉甸甸地。涂生明白,陈杞是铁了心了。
我这是害了他吗?放着好好的小公爷不当,放着繁花簇锦的平坦大路不走,要去大荒野冒险,修什么仙,追什么星星!
但涂生又绝不肯掉转话头,劝他安心当他的贵人,听他封君爹的话,成就这门天赐的姻缘,娶顾小玉为妻……绝不!
于是涂生也一言不发,埋头奔跑。两个人默默地从黑夜奔至曙光熹微,直到天光大亮。
跑着跑着,涂生突然举起右手,“慢来,停,停!”
陈杞勒住马缰,“怪我没想到。你跑了一夜,也该歇歇了。”
涂生摇摇头,“不是我要歇。有动静,有烟味。”伏在地下,耳朵贴地听了听,“前面那片树林里,人不少,还有马匹。”
陈杞有些紧张,手搭凉棚挡住阳光,在马背上欠起身,往路边树林张望。“我没见有人……”
涂生道:“不是这里,”朝地平线一指,“那里。”
陈杞吃了一惊,“那么远,你竟能听见?”
涂生没法跟他解释天兵之事,只含糊道:“烟气散得远,又刺鼻,有经验就闻得到。你牵着马到路边躲一躲,我过去看看。”
陈杞答应一声好。涂生紧紧腰带,拔出插在腰间那口刀,又插回鞘内,如是者三,免得到用时卡住。“走了。”
才跑一阵,后面马蹄声响,陈杞策马赶上,宝剑出鞘,握在手中。涂生道:“你来干什么?先躲一躲。”
陈杞道:“我已不是什么小公爷了,凭什么缩在后面,让别人去拼命。再说打虎父子兵,上阵亲兄弟,我和你既然同生共死一场,就像亲兄弟一般。”
涂生从记事起就和粗鲁人厮混,先是天兵,后来是灾民。灾民饿红了眼时,恨不得将同伴下锅吃肉,哪有什么情谊。天兵虽然战友情深,但一伙粗鲁汉子,彼此谁会说这些言语。所以陈杞这话,于他真是平生第一回听见。
其实陈杞也是第一次说。以他生长的环境,就是真正的亲兄弟相处,一举一动都有礼仪约束,只能兄友弟恭,进退如仪。稍有一字出格,老鹰一般在旁边盯着的老师便要出言教训。更不用说每个兄弟都是随身一大群人,哪怕两兄弟相处,都像两个集团会晤。
这时竟脱口而出,虽是一句习见习闻的套话,陈杞却从未说过,也从未想过自己竟会这么说。
两个人都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一时间有些尴尬。陈杞轻咳一声,拍马朝前便走。涂生紧赶两步,和方才一样跑在头里。跑了几步,涂生安慰道:“不用担心,多半没什么事。有那么多人马,应该不是强盗。这里地方荒凉,养不起大伙盗贼。估计是过路的商队。”
陈杞听得有趣,“强盗都养不起,还有商队?”
涂生道:“强盗盘踞不走,所以要找好地方。像这里既不繁华,村民都在寨子里聚居,他抢谁去?商队却没事。他们是去红尘外贩货,在这里只是过路,荒凉不荒凉的都和他们不相干。”
眼看快到,涂生已能听见人声。“我说么,不是强盗。是商队没错。你把剑收起来,免得他们误会。”
陈杞果然收剑入鞘,“你怎么能听出不是强盗?”
涂生一边跑,一边解释,“没有兵器盔甲碰撞的声音,只有人声,声音也不凶横。”
涂生说的这些,陈杞听来,件件都是从前没听过的新鲜事。按涂生的意思,既已认清这些人无害,只是在林中驻扎休息,他们两人从路上经过便是。此地距顾庄还有些距离,办正事要紧,不要在途中多生枝节。
但陈杞却要去和这些人打个招呼。一来是个新奇见识,二来也需要学学如何与人来往,今后闯荡江湖时用得上。
涂生只得依他。陈杞下马入林,两人手里牵着马,朝涂生判定的商队驻扎处走去。
又走一程,陈杞这才听到了远远传来的人声。正要开口问涂生怎么在如此之远的地方就能弄清方向,却见涂生挥一挥手,在唇边做了个“轻声”的手势,又朝侧边树林深处指了指,低声道:“那边有人过来。”
陈杞点点头,就要拔剑。涂生连忙挡住,“路上见面,怎么动不动就要拔刀子出来?”
陈杞哦哦两声,“对。那该怎么办?”
涂生笑道:“和你在家时一样啊。听见有动静,问一声是谁,不就完了。”
正要开口,却被陈杞拦住。“我来,我来。”
在涂生是日常琐事,在陈杞却新奇得很。像刚才涂生打的比方,他以为谁还不是那样。却不知陈杞在他府中时,随时随地前呼后拥,从无什么异样动静,也从来不可能问出那句“是谁”。
陈杞清清嗓子,“是哪一位高人雅士在此?匆匆奔走之际,何妨暂留稍歇,作萍水之会?”
听得涂生连翻白眼不止。幸好树林里那人没有笑话。只听拨开树枝高草,朝这边过来。“谢天谢地!我正迷路呢,幸好听见……”
树丛分开,走出一个女子。
小玉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