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家边寨还是过去的样子,只是比涂生上次见时干净得多。不仅路面没有垃圾、污水,连那些大大小小木屋的墙壁都用清水刷洗过。
地方再干净,涂生也只是略扫一眼,注意力都放在这里的人身上,看有没有人还记得他。吴寨的青壮,他对阵时大都见过,来这里做工时,连老人妇女都认得了一些。进寨子以来,他已认出了好些熟面孔。
但他们却认不得他。和其他地方一样,吴寨人也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以他这么高的身量,被缚了进寨,寨里人难免朝他指指戳戳。虽然好奇,却没有一个认出了一两年前那个赫赫有名的顾大郎。
寨子虽比过去干净得多,这里的人却变得畏畏缩缩。个个都穿着新衣裳,但每个人都一脸担惊受怕,仿佛随时等着挨打,或者时刻准备逃命似的。
(清洁自然是于歪嘴下的命令,将全寨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好迎接小公爷。连新衣服都是于歪嘴的吩咐,将吴寨主积蓄的布匹拿出来,给全寨每人做了一身。只要小公爷在这里驻扎,村民们不穿新做的衣裳,于歪嘴便不准他们出门。)
才被捆绑时,于歪嘴等人胆战心惊,连声告饶。待进了寨门,见有些村民探头探脑,藏在屋后偷偷打量,于歪嘴仿佛打了个趔趄,稍稍撞上后面的老姜,低声说了几句。老姜又向后传,不多时便传到排在最后的涂生。
“打起精神来,休要让这厮们觉得我们垮台了。”
不愧是一伙蹲过死囚牢的积年老匪。刚才还佝偻着背、吓得战战兢兢,于歪嘴一声令下,几个人顿时端着肩膀,大摇大摆,一副趾高气扬模样,几乎让人忘了这几个还被绳捆索绑,拴成一串。
连涂生都过了一会才明白:于歪嘴是要在吴寨村民面前保持架子不倒。他越是显得满不在乎,村民便越害怕他还有什么手段没使出来。若这时蔫头耷脑,像只斗败了的公鸡,从此休想镇住这些村民。村民们没了惧怕之心,又有小公爷在此给他们撑腰,吴寨的人不要说敢于出来告状,就算让他们赤手空拳撕了这几个匪类,都绝没二话可讲。
押送的人要是换成差役,见犯人如此猖狂,早就棍棒皮鞭齐上,打个落花流水。但丁侍卫这些人不懂得窍门。只要犯人听话、不逃跑,那便什么都好。这些人走得气昂昂的,丁侍卫看了还觉得有男儿气概,不拖泥带水。
走到前面一个稍宽敞些的地方,丁侍卫突然翻身下马,抱拳行礼。于歪嘴等人也急忙跪倒,排在涂生前面的燕七一拽绳子,向涂生示意。涂生只得跪下,但仍旧伸着脖子,向前张望。
前面几个人骑在马上,簇拥着中间一个年轻公子。于歪嘴额头在地下磕得咚咚响,嘴里喊道:“小人们拜谢小公爷恩德。”
涂生一听这就是所有人口口声声说的小公爷,仔细打量。连他这个不大明白丑俊的,都觉得这人怎么会长得这般好看,那眼睛、鼻子、嘴巴怎么就凑得这般合适。只见那双眉毛一抬,那张嘴巴一张,发出的声音,也不高不低,甚是中听。
“你是讽刺我错抓了你们这些好人么?”
于歪嘴叩首出血,大声道:“小人们不敢。小人们和小公爷相比,就像几只虫蚁。小公爷要我们死,比拍死个蚊子还容易。但小公爷还把我们押回来,分明是要听我们分辩。小人们感激不尽,感激不尽!”
陈小公爷一愣,显然没料到底层一个下流坯能头头是道说出这么一大套。“你不用谢我。什么杀人只当拍死个蚊子,真是岂有此理。国家自有法度,我也不能逾越。你们同样不能。犯下何事,该当何罪,到时候按律而行便是。”
于歪嘴忙道:“我们都是守法的好百姓,求的就是按、按……只要给小人们公道,不要由着坏人诬陷,小人们一辈子烧香供着小公爷!”
小公爷听不得这类胡言乱语,转开目光,见后面那个大个子半蹲半跪,伸着脖子,直勾勾瞪着自己。“这又是什么人?从没见过。”
丁侍卫一见涂生这个大不敬的样子,忙呵斥道:“直娘贼,乱看什么!”又连忙赔罪,“小公爷恕罪,我失言了……”
小公爷摆摆手,“无妨。”又朝涂生道,“你是何人?”
涂生梗着脖子道:“你连我是什么人都不知道,就把我绑在这里?这是什么道理?”
吓得丁侍卫大喝道:“你这厮……”扑过来便打。
小公爷道:“丁虎,快住手。”
丁虎谢罪道:“这都是我的不是,由着这蛮子顶撞贵人。”
小公爷道:“这人说得倒也有理,似乎也和他们不是一伙。这么大个子,若之前见过,一定记得他。”
涂生大声道:“我是新来的,还没进寨子,就被你们绑了进来。看你们穿得光鲜,却被强盗还狠……”
涂生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如此逞强,一副皮痒找打模样。只是见这个小公爷长得好看,说话好听——天下怎么竟有如此讨厌的人物!让涂生忍不住便要出头找茬。哪怕因此被人家下令痛打一顿,那也不错,证明这小白脸是个仗势欺人、无恶不作、丧尽天良的……
“放开他!”
小公爷喝道。已经扑到身上的丁虎讪讪地下来,“这厮如此无礼……”
小公爷道:“最多是粗鲁了些,但他又没说错什么。”一带马缰,拨转马头走了。走了一程,又不放心,对身边人道:“告诉丁虎,叫他不要为难那大个子。去寨子里查问查问,若他果真从未来过,姓于的做那些事,跟他有什么相干。”
于歪嘴一行被收押以后,燕七等人将涂生夸上了天。
“真是条好汉!”
“这个人,怕是见了国君,他都敢大声说话。”
只有于歪嘴笑骂道:“什么胆大,就是个浑人而已。”话虽这么说,却不住拍打肩膀,以示亲密。
和寨子内外站岗巡逻的人一样,看守牢房的也不是吴寨寨兵,都换成了少公爷的随行军士。于歪嘴等人正在说笑,牢门打开,一个军士在外面喝道:“大个子,出来!”
燕七等人正围着涂生讲话,一听这话,大家都不作声,不经意般从涂生身边走开。只一眨眼间,涂生便从牢房里的明星,变成了站在中央、孤零零的一个人。
只有老姜说了句:“不要顶撞,磕头。”
涂生出了牢门,心里冷笑:来了。定是那小白脸装了一阵子好人,终究气不过,装不下去,暗中来弄老爷。
来得好。让你晓得老爷是什么人。老爷不是你这凡间人物,乃是堂堂天兵!修仙术士的符箓火都烧不死我,我还怕你这些卫所垃圾兵。等我先打发了虾兵蟹将,再找上你门去,让你知道这双拳头的份量!
这里说是监牢,其实只是几间普通房子,多加了把锁而已。吴家边寨不过一个村庄规模,设得起什么监牢。涂生跟着那军士走了几步,就来到外面露天地里。刚才下令抓人的那个丁侍卫骑着匹马,正等着他。
这侍卫定是奉了小公爷之命,要带他去什么地方,方便整治。涂生不待军士吩咐,自己走到身边,看他待要怎的。却见丁侍卫板着张脸,道:“我查过了,吴寨没人见过你。这里没你的事了,你走吧。”顿了顿,又道,“错抓了你,有串钱补给你。”将一串铜钱往涂生手里一扔。
按少公爷之命,本来是要道声歉的。但看着这厮横眉瞪眼的无赖相,道歉什么的实在说不出口。给钱就算赔过礼了。
丁虎满肚子不自在,殊不知涂生同样不舒服,就像猛挥一拳,却落了个空。身上蓄积的那股劲头无处发泄,看什么都不顺眼。“这个钱数对么?你们克扣了多少?”
丁虎拍马便走。再跟这个大个子无赖多呆一刻,怕要气炸。
涂生无人理会,白站了一会,不知做什么,在吴寨随意走动。涂生走了一阵,见到别人多是熟人,别人见他却只有生疏。这种感觉实在诡异。
还不只是生疏。村里人知道他是和于歪嘴一起被绑进来的,谁敢来招呼他。见他过来,早早便躲了。连想上去搭讪,都找不到人愿意和他说话。
吴寨还有一道侧门,比原来扩大了许多。涂生走出去才看到,外面扎了一座军营。想来是小公爷和随行侍卫等人的驻扎之地。
营盘不大,但方位、朝向都有讲究,营帐、通道整齐有序,外面壕沟围绕,头顶旌旗飘扬。小小一个营地,竟显得威风凛凛,气象森严。
涂生是当兵的出身,喜欢看这个,他又懂行,看得津津有味。看了不知多久,见七八骑从外面奔进营中。人数虽不多,却打着旗号,原来是那个小公爷回营。
本来看得兴致勃勃,提起这人就败兴。涂生兴味索然,正朝吴寨里去,后面有人赶上,叫道:“那大个子且住,小公爷有令,叫你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