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还没有完全褪去,东方天际模糊一片显露着惨淡的白色,像极了久病不愈的病人的脸,风轻轻的吹,带来丝丝凉意,秋意渐浓。
一辆轻便电动自行车从道路尽头转出,在一阵低沉轻微的“嗡嗡”声中滑行而至,停在张教授家大门前,身着制服的送奶工麻利的将一瓶鲜奶放进挂在门上的篮子里,上车离去。
大约过了两分钟,张家院里响起拖鞋的踢踏声,由远及近来到门口,接着牛奶篮子上方的门中门被拉开,一只白白的手伸出来取走牛奶。
拖鞋的踢踏声刚刚消失在客厅门后,院子上方就响起一阵极其轻微的、蜜蜂飞行似的轻响,与此同时,一墙之隔的罗家,三个年轻人屏气凝神 ,注视着面前的屏幕。
别墅前的鹅卵石小径外侧,罗爸爸在竹林内来回踱步,不时的抬起腕子看看手表,眼角的余光不时的瞟着邻居家二楼的窗口。
“阿雨,动手!”
随着罗杰的一声低吼,张教授家院子角落的花架下陡然跃起两道黑影,飞身没入客厅,几秒钟以后,张教授的房间里响起一声厉吼:“警察,不许动!”
罗杰冲出家门的瞬间,朝从竹林里跑出来的老爸招招手,“老爸,你跟老妈慢慢过来,别着急。阿雨和小豪都进去了,那边已经没事了,张伯绝对安全。”
罗豪拉开院门,把三人放进去,然后再把门关好。
上楼之后,一行人鱼贯走进张教授的卧室,迎面看见教授坐在床头,表情复杂的看着双臂环抱胸前,咬着嘴唇脸色铁青的保姆刘姐,她坐在靠窗的长椅上,两只眼睛死盯着对面墙壁上的那副《清明上河图》,一言不发。两名便衣警察肃立在刘姐的两侧,严密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
谷雨肃立在教授身侧,表情严肃目不转睛的盯着刘姐,严密监视她的一举一动。
“小刘啊,你,你真的下毒了?”老教授看了看从门口默默走进来的罗家人,突然高声质问道:“我,我都这么大年纪了,还能,还能活几年哪?犯得着下毒吗?嗯,再说,毒死了我你能得到什么好处?嗯,你看你,年纪轻轻的——唉,何苦啊。”
刘姐慢慢转头,目光坦然的望着老教授,丝毫没有罪行败露的恐惧和面对被害人的愧疚,神 情平静的让人难以置信,若无其事的说道:“既然活不了几年,活着又这么难受,早点死晚点死有什么关系——哈哈哈哈!”
面对满屋的讶异和愕然,刘姐把头转向罗杰,阴恻恻的一笑,“聪明人,大学生,不是说你是专门给人解梦的吗,怎么当起侦探来了?难不成还想超过周公?哼,我也有个梦,麻烦你给解解。”
不待罗杰出声,刘姐就自顾自的讲述起来,“在一间热气腾腾的屋里,煮着一口大铁锅,黑乎乎的,又笨又重,咱们乡下人用的那种,嘿嘿。铁锅下面是干柴烈火,上面滚水翻腾。灶台边的案板上,我爹和我妈并肩趟着,头已经被切到一旁,杀猪的屠夫正拿着滴血的尖刀准备给他们二老开膛破肚。我在灶下烧火,门前的餐桌上坐着一桌子人,个个都人模狗样的,就跟你们这些人一模一样,眼巴巴的等着开饭。这时候,有个老头从案板上拿起一个黑不溜秋的馒头给我,我看到上面沾着血,还是我爹妈的血——聪明人,你告诉我,这馒头我要不要吃该不该吃能不能吃?哈哈哈哈!”
狂笑的回声渐渐消逝,刘姐癫狂扭曲的表情也慢慢回复了正常,房间里的人不约而同的陷入短暂的沉默。
“你经历了难以言说的苦难,故而你自认有报复的权利,但这都不能成为加害无辜者的理由啊,加害无辜除了让你堕入更深的黑暗之外,什么也改变不了!”
罗杰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刘姐,人人都有为自己的命运抗争的权利、获得美好生活的权利,但是,不能走错路——人生,在很多时候,选择往往比努力更重要。”
刘春花的目光难以察觉的暗淡了那么一下,旋即恢复了冷漠的本色,连声冷笑,“居高临下的训斥和道理我这辈子听够了,别想再把我绕进去,哼,老娘也念过高中的,当年高考成绩未必比你们差。”
刘春花站起身,把头一扭,双手平伸,用命令的口吻冲着身旁的警察喊道:“我不想在这里待了,走吧。”
“等一等。”张教授举起手,大声说道,“小刘,我不怪你。”
包括刘姐在内,屋内的人都被惊呆了,罗爸爸最先反应过来,上前低声问道:“张老,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哎呀小罗,看你想到哪去了。”教授连连摆手,想了想,吩咐道:“警察同志,豪哥,阿雨,你们俩陪小刘到一楼等着,我有话跟他们三个说。”
谷雨眼睛翻了几下,冷哼一声当先走了出去,两名便衣示意刘姐走在前面,左右一分,紧随其后,刘姐长吸口气,望了教授一眼,昂首走了出去。
楼梯上,罗豪调侃道:“雨姐,看看,不管你觉得自己多牛,可到了关键时刻,别人还是把你当小孩子看,跟我一样,哈哈。”
“那你呢?”
“我?我无所谓啊,反正我是最小的。”罗豪耸耸肩,悄声问道:“你想不想知道张伯讲什么?”
“不想。”谷雨冷笑道:“老人家神 神 秘秘的,哼,我猜都猜得出来,你要是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就拿你的跑车作赌注,怎么样?”
“我那破跑车是自己改装的,值不了几个钱,你想赌多少钱?”罗豪的眼珠转了几转,假装不经意的停住脚步。
“我要是输了,给你买辆200万以内的新跑车,你要是输了,哼哼,你的车我就给它砸了。”
“那我还是不赌了——我的车虽然破,可跟老婆一样,贫贱不能移啊!”
“我看你是想先偷听几句,再来跟我赌吧?哼,我有那么好糊弄吗?你皮痒是不是,给我下来。”一声断喝打消了罗豪的如意算盘,老老实实下到客厅。
二楼卧室内,等罗杰关好房门之后,张教授的眼睛眨了几下,看了看床前的好友,突然嘿嘿的笑了几声,“阿杰,小田,你们母子俩老实交代,背后是不是叫我老学究、书呆子?”
“我没有哦,真的没有。”罗杰连连摆手否认。
“是我说的。”罗妈妈坦承其事,笑道:“张老,现在要找我秋后算帐啊?”
教授摇摇头,把目光投向笑而不语的罗爸爸,“小罗,你说呢?”
“你当然不是。”罗爸爸哈哈大笑,“假如你是书呆子,怎么可能成学术权威?死读书读死书的书呆子应付考试还行,搞学术嘛可就差远喽。”
教授连连点头,表情渐渐严肃起来,他望着罗杰和罗妈妈,轻声说道:“小刘在鲜奶里下毒,我不但第一时间就察觉了,而且很快就知道下的是什么毒。”
罗爸爸看着目瞪口呆的老婆和儿子,轻声说道:“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小罗,还是你最了解我啊。”教授展露出舒心的笑容,解释道:“历史上多少君王亲贵重臣被毒杀,研究历史的人,要考证溯源,这些都是基本常识。那天的鲜奶我喝了第一口就察觉到味道有些异常,而当天小刘罕见的没有等我喝完奶顺便收拾奶瓶,而是放下奶就走,再联想起她最近频繁的接打老家的电话,还哭过几次,就猜个七七八八了。”
“那,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或者至少要通知柏涵啊?”罗妈妈埋怨道。
“老伴,稍安勿躁,听张老慢慢道来。”
罗爸爸完全放松下来,很随意的在教授的床头坐下,罗杰见机拉着妈妈在长椅上坐下,凝神 倾听。
“乌头碱的毒性不算太强,小刘又不想一次到位,所以添加的剂量不大,那天喝了一口之后,我就把剩下的牛奶偷偷给倒掉了。”老人好像完成了恶作剧的孩子般,发出得意的笑声,“小刘一直没发现,继续给我下毒。我原本打算一口都不喝,再适当的暗示她,让她知难而退。可是没想到的是,我竟然喜欢上了中毒的副作用。”
“做梦。”罗杰点点头,“难怪您老人家的梦那么奇特,跟小孩一样。”
“我每天喝上一口就能做上整晚的梦,多划算啊,于是我就这样迷迷糊糊的下来了,只是身体也渐渐的差了,然后就被你们发现了。”
“张老,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这,这不是慢性自杀吗?”罗妈妈忍不住埋怨起来,“你这无论是对自己,还是柏涵、我们,都是不负责任的呀!”
教授只是“嘿嘿”笑了几声,望着罗爸爸,问:“小罗,你还记得当年咱们讨论什么样的晚年最可怕吗?”
“当然记得。”罗爸爸低声说道:“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是你当时说的话。”
“当时柏涵大婚不久,已经搬出去住了,老伴卧床不起,我可以预见的未来便是如此。”教授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老伴走了,儿孙来的越来越少,渐渐的,来来往往的保姆,竟然从陌生人变成家庭的中心和精神 上的依靠,甚至生活的支柱,是不是很可笑很可悲?”
“记得小区门边有个卖什么日本高科技理疗仪的门店,那种理疗仪宣称包治百病,还可以免费试用,每天从早到晚都有很多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在那排队,等着享受‘神 机’的治疗,呵呵。”
罗爸爸回应道,“咱们一起从那经过的时候,你不还批那些人愚不可及的吗?”“真正愚不可及的是我啊。”
教授哀叹道,“彼时彼刻的我,还没有想到自己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事不关己高高挂起,自然高调的起来。”
“不过,还是你小罗厉害,一眼就看穿了问题的本质,还三言两语给说通透了。”
迎着老婆带有疑虑的目光,罗爸爸解释道:“那个所谓的包治百病的‘日本高科技理疗仪’要五万块一台,张老认为那些个老人都是被骗了,我呢就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解释了一下。你看,那家店早上6点半开始营业,店里店外摆了好几十把椅子给排队做治疗的老人休息,还提供免费的茶水,而三个年轻的服务员不时上来嘘寒问暖,再加上老人之间渐渐熟悉了,俨然形成了一个小型的聚会场所,老人们排队的时候拉家常、谈天说地,愉快的很。”
“那,那开店的不亏了?”
“怎么会呢?”罗爸爸继续说道:“门店的租金顶天两万一个月,店长加员工不过四个人,平均工资算它八千吧,四八三十二也就三万二,其他的杂费再算个八千,每个月六万支出。可那个理疗仪卖五万,成本估计一千都不要,全是利润,每个月卖上两三台不就赚翻了。”
“这不是骗人吗?”
罗爸爸继续解释道:“你以为老人们不会算账?我目测了一下,这批老人家总数在八十以上,一百以下,每天在那消磨七八个小时,你算算,现在的保姆工资,得多少钱?老人家们轮流买仪器,买了之后呢,还不是放在家里当摆设,然后继续过去排队聊天喝茶,他们买的是热闹,是那几个年轻人的嘘寒问暖,是本来期望儿孙们该做,却因为种种原因而不可得的天伦之乐。”
“我明白了,原来那个理疗仪只是个吸引人的工具而已,买的卖的都没真正当回事……可是,张老,即便刘姐陪你有功劳,可也不能下毒啊?”
教授摆摆手,“唉,算了,算了。首先,下毒的事我已经发现,是在明知道牛奶有毒的情况下喝的,我是成年人,应该对自己的选择负责;其次,下毒并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我毕竟还没有死;最后,刘姐是个苦命人,命运确实对她不公。”
罗爸爸举手示意儿子和老伴不要争辩,问:“张老,你的意思 是——”
“书房抽屉里有五万块钱,是我给她准备的,你拿给她,让她走吧。”教授长长的出了口气,叹道:“不过,你要告诫她,不可以再继续作恶,否则,我们是会报警的。”
罗爸爸点点头,接过教授递过来的抽屉钥匙,正想起身,罗杰却上前一步,沉声说道:“张伯,我反对——这件事绝对不能这样处理。”
“为什么?”三位老人异口同声,诧异的看着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