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粉色的帘子,隔出了里外两个世界。
里外一共点了六七根蜡烛,红红的烛火映照在粉色帘子上,室内一片温馨的暖色。
把长安和秧儿隔在帘子外面。
长安是穷人家孩子,从前连肚子都吃不饱,自从跟了哑姑才算是过上了好日子,但现在看着这烛火映照得红彤彤的房间她很吃惊,也很羡慕,这是张紫蓝小姐的房间——虽然张小姐也是临时住在这里,但室内的布置,和隔壁哑姑他们住的房间完全是不一样的布置,小木桌临时充当的梳妆台用上好丝绸蒙了一层苫布,窗帘也是用好丝绸做的,眼前那道帘子更是名贵绸缎做的,在灯火映照下,滑溜溜的,闪烁着粼粼波光。就像她小时候见惯的暖河面上的水波,荡漾着一种说不出的美。可惜她无法把这感叹说出口。
秧儿此刻和长安是完全不一样的心情,她甚至都没心情理睬这傻乎乎的小哑巴,她现在心情很复杂,小姐在生孩子,她是又担心又欢喜,盼着小姐能平平安安地生下来,可是听到帘子内小姐一声接一声的呻*吟,她又担心,万一,万一,万一呢……唉,呸呸呸,我这臭嘴啊,胡思 乱想啥呢,我们小姐吉人自有天相,怎么会有万一呢?绝对不会有万一,会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生产的!
可是时间都过去好久了呀,窗外的满月已经从东边挪到了中天,又向着西边转去,这都有两个时辰了吧,可为什么小姐就是迟迟生不出来呢?
帘子里小姐的呻*吟声越来越大,在呜呜地哭。哑姑在哄,一会儿喊秧儿换开水,一会儿又喊她再裁剪一些新买的白布。
秧儿心惊胆战地忙着。仅仅这开水她都烧了好几次了,端出来的血水也泼掉了好几半盆了。怎么还没生出了呀。秧儿都要急疯了。
终于,帘子一动,伸出一个手,这个手裹着一层白布,白布上赫然全是血,“帮我脱下来——”哑姑说。她嘴上也蒙了一片白布,白布带子一直绕到脑后系起来。
秧儿吓得心突突跳,手颤抖着,抓住哑姑手上的白布,可她吓软了,就是扯不下来。
长安一把推开她,麻利地扯下来了。
“我们小姐怎么样?”秧儿颤声问。
“没力气了。”哑姑解下“口罩”,匆匆回答:“睡前是不是没好好吃饭?生到中途没力气了。”她的口气有些沮丧。
拉开门匆匆跑了出去。
这分明是躲起来了。
秧儿一下子软在地上,哭起来:“小姐小姐你怎么样了?都是奴婢不好,奴婢害了小姐,我们就不该听这小女子的花言巧语,跑这么远躲出来生产!你说现在这荒郊野外的,叫奴婢到哪里去找有经验的接生婆呀,要是您有个万一连个大夫都找不着——都是太太耳根软,怎么就接受了这个小女子的蛊惑呢,你说她才多大呀,还没圆房呢,哪里就真的懂得女人生育的事情了!”
她一着急就把心里压的担忧、顾虑和抱怨都说出来了。
里头张紫蓝勉强地笑:“秧儿,你不要抱怨,如果我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记着,一定叫她保住孩子,这是我和你哥唯一的骨血,也是你们家唯一的后代。到时候你抱着孩子走,抚养他长大。不要怪人家哑姑,也不要怪太太,更不要怪你自己,都是命……我认命就是……”
秧儿一听小姐这么说,分明是在交代后事呀,她心里刀子绞着一样,忍不住大声哭起来:“小姐,小姐,都是奴婢的错——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奴婢一定不会饶过这个小女子,一定叫老爷把他们都抓起来,统统都投进监牢里去——”
“你——你呀——”张紫蓝有气无力地喊出半句,又气又急,昏过去了。
秧儿再也顾不得什么了,一头冲进了帘子。
天哪,她的小姐,仰面躺着,擦血的白布丢了好大一堆,小姐面色蜡黄,跟死了一模一样。
秧儿抱着张紫蓝大哭不止。
“都是骗子——他们都是骗子呐——说得好好的,什么保证我家小姐平安无事,把我们从府里骗出来跑到这鬼都不来的地方住着,现在可好,小姐都这样了,你们倒是躲起来了——想丢下不管是不是?”
她哭着骂着,噔噔噔冲出门,噔噔噔冲进隔壁屋,抬手就骂:“好你个狡猾的小女子,当初说过的那些大话呢,怎么都不兑现了?现在没本事了是吧,想躲起来是吧?我告诉你,我们小姐要是死了,我首先就把你撕碎——”嘴里骂着,人已经扑上来,紧紧抓住了哑姑的衣领。
浅儿长安反应慢了半拍,但是也反应过来了,扑上来就扯,顿时几个女孩子花团锦簇地绕成一团。
深儿从门里跑进来,“干什么干什么?秧儿你问问清楚了再胡闹成不成?谁说我们小奶奶撒手不管了?她这是遇到了难题,在想办法好不好?”
“想什么办法?明明是躲起来不管了,还花言巧语说什么想办法?你们这些狠毒的女子,可把我们小姐害苦了——”
深儿冷哼:“你去厨房看看好不好,参汤我已经熬上了,用的可是小奶奶珍藏的最好的参,给我们万哥儿才舍得吃的,你别不知好歹啊。”
哑姑乘机从她们之间抽出身,她根本没时间理睬几个女孩子的瞎折腾,自顾自在地上走,神 情焦躁,苦恼,无奈,嘴里喃喃:“明明胎头不大,孩子发育也良好,也到了预产期了,产妇的血压、心律也都还行,可为什么还是这么困难呢?羊水早都破了,胎儿迟迟不见动静……难道我哪里忽略了什么……”
秧儿一看这边不行,风风火火跑了回去,回去一看,小姐昏迷了,她忙忙地掐人中,摇晃,小姐迷迷糊糊睁开眼,抓住秧儿的手:“我怕是不行了,你记着,保孩子——”
秧儿哭得气绝,“小姐小姐,你死了,奴婢也不活了,奴婢陪你去——”
隔壁室内,哑姑还在地上走动。
柳万这会儿已经换了干爽衣裳,人也清醒了,坐起来看着他媳妇,“媳妇媳妇,你不要在这里走动嘛,晃得我眼晕,你应该去隔壁守着张小姐的呀——”
“不要打断小奶奶——”深儿瞪柳万。
哑姑喃喃自语:“我心里乱,在她跟前心里更乱。先让我离开一会儿,就一小会儿,我整理整理这浆糊脑子——”
柳万吐吐舌头,“脑子都成浆糊了?我看臭媳妇这回真是没辙了。要是我们灵州府的王巧手在就好了,她啥都懂的。”
“王巧手!”哑姑忽然一拍脑门,欢喜地惊叫,叫完跑出去了。
来去都是一阵风。
深儿浅儿长安一齐跟出去,情势紧急,她们哪里还能坐得住,都跑去帮忙。
剩下柳万一个人在床上打滚:“谁来伺候我呀——本少爷成光杆司令了——”
深儿的参汤熬好了,端过来,秧儿拿勺子准备给她小姐问,哑姑一把夺过碗,先喝一口开水漱了口,再大大喝一口参汤,掰开张紫蓝嘴巴就凑上去,嘴对嘴往里头灌。
秧儿看呆了,也无语了,她又不傻,看得出人家这是在救她家小姐呢。
哑姑一口接一口地灌,还好张紫蓝只是浅昏迷,昏迷中还能张嘴吞咽,把参汤一口口咽下去。
“有条件输液就好了。”哑姑叹息。
秧儿惊讶,没听明白这小女子又在嘀咕什么。
张紫蓝醒过来了。
“我知道你迟迟不生的问题在哪里了。”哑姑给她笑,笑得很温柔。
张紫蓝看到这温暖的笑,顿时心里踏实了许多,真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要看到这小女子的笑脸,就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踏实感,好像这小小的女子是可以指靠的一座大山。
她泪水迷离,抓住哑姑的手,“保孩子——谢谢你——”
“不许胡说——”哑姑甩开她的手,“最不爱听的就是这句话!这是对一个接生大夫最大的侮辱你知道吗?我要的是母子都平安!”
母子都能平安吗?秧儿的眼里再次涌上希望的火苗。
“只是我们还缺个帮手。一个个子高大,又有力气的人,最好是个男子。”哑姑匆匆说。
“男子?”秧儿犯愁,“这里哪有可以信赖的男子?门口那些护卫倒是男子……不不不,他们可不能用!只要一个人知道,不出几天,我们小姐生孩子的消息就会传遍梁州地面。”
哑姑比秧儿苦恼,在地上踱步,灯火摇曳,照出她小小的身影,像一束火苗一样在那里晃动。忽然回头,下了决心:“这个人我有,而且,可以保证不走漏一丝一毫的风声。只是……”
“只是什么你快说呀——他是谁,你说出来我去请,哪怕是磕头下跪我都愿意,哪怕是给他很多很多的银子都成!”
“不,”哑姑摇头,“这个人谁都请不来。只有我亲自去请。”